[渣反][冰九][现代架空]昼夜法则 作者:一片羽毛 ◇人渣反派自救系统 现代架空 实验体冰×实验员九 第一章 1 昼。 试验园区的太阳是光白骨化的尸 体。钙化的灌木凝结着结晶状的棘刺,空气粘稠而停滞,像扯不开的塑料膜。 偌大的试验场只有排风管道苟延残喘的嗡嗡声。 沈清秋躲在铜墙铁壁一般的暗色窗帘后面,把手里的实验材料投进火里。他眼神放空,姿态优雅地望着那些沾满了生命的纸焦糊,碳化,变成一堆无机质,空气里弥漫着苦味。 他锁着眉,又把一张纸递进火温暖的利齿间,心里升起难言的疯癫感。火融化了纸上的少年,把他黑漆漆的眸子映得熠熠生辉。沈清秋面无表情地盯着它,神色复杂又晦涩,浅淡的虹膜吞噬掉他眼里的细小的暖色。 直到那双眼睛消失殆尽,他才不露痕迹地移开目光,把手里一沓资料一股脑地扔在火上,站了起来。 烟气缭绕,仿佛离他很远。 他把桌子上崭新的购物袋打开,从里面扯出一套衣服来,抖了抖,挂在自己摆设一样的空衣柜里,抱起手臂,颇有些嫌恶地打量着它。 桌子上的手机震动了第三次,仿佛将死之人肺里的杂音,他本不作理睬,听它朝生暮死地微弱下去,才拿起来看了一眼。 三个不同的号码,无一备注。 火无声地摇曳,像是香烟在气管里直接点燃,焦灼又刺激。在白昼刺目又冰冷的寂静中,小休息室的门被敲响了。 “沈老师?沈老师?”外面的人叫道,“上头来人了,指名叫你去……你在吗?” 沈清秋把衣柜合上,没有应声。火还意犹未尽地舔着油墨的残骸——进来啊,他想,不是都想要一手的资料,都想第一个吃人吗?再不来,就全都要烧成灰了。 由是他并不理会,支着手肘,静静地盯着火焰,看它变弱、变小、停止散发热量,停止消耗氧气。他显现出足够的耐心。 可乏味的生命的火还没有熄灭,它没有光也没有热,只有湿冷的、蠕 动的肉块,苟延残喘,可偏偏一 翕 一 张。 门外的呼喊声越来越急促,敲门变成了拍门——门根本没锁,只消轻轻一推,所有阴暗的灰尘全都会暴露在核爆炸一样的日光底下——可是谁敢呢? 因为他于这个试验场,说一不二,指东无西。就像法则,就像昼夜交替,永远不会缺席,永远不会被质疑,因为他站在这精密的机械上,分秒无差,从身到心。 他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地位。令人愉悦的,草菅人命的快乐。 沈清秋拉开门,绕过外面手僵在半空的同事,两手插在实验服兜里,倨傲而从容不迫地径直走开了。 他没有由来地想:要是纵 火可以毁掉这里,哪里还有那么多麻烦事呢? 2 白天的时候洛冰河闯祸了。 作为负责他的实验员,沈清秋与其他出出入入的实验员不太一样,每天除了试验进程,洛冰河几乎见不到他。 原本测试是规定实验员必须陪同的,沈清秋向来在试验场横着走,最开始还有心情看洛冰河头破血流的狼狈样子,但随着同龄实验体的陆续损毁,洛冰河成了资历与能力都拔尖的重点观察对象,沈清秋就显得兴致缺缺了。 当还是个少年的洛冰河砸碎另一个少年的头颅,抬起头用闪着光的眼神仰望他的时候,那种不辨善恶的、纯粹的、雀跃的期待,像众生头顶上肃杀的太阳,自己毫无察觉,却发出逼得人头晕目眩的光…… 沈清秋转身就走。 从那以后,他便再也不旁观洛冰河的测试——比起冷眼相待漠不关心,他的厌恶几乎全是写在脸上,他一向不屑于隐藏。 他的喜怒像是标杆,在洛冰河年幼无知的空白的心里嗤啦划破一道粗暴的界限,告诉他什么可以,什么不可以,即使毫无道理,即使有悖试验场的法则。 但是在洛冰河心里,沈清秋就是“道理”,沈清秋就是“法则”。 彼时他如此坚信,直到活着走到现在,一个字也不打算再信。 但是今天不一样。 测试结束,单向透明的防护罩落下,洛冰河从横流的血泊中拔出手,一抬头就见八百年不曾再踏足观察区的沈清秋杵在站台上,正一错不错地盯着他。 刚刚把血溅了满场的洛冰河伸出舌头舔了舔指尖,药物的代谢尚不完全,他心里充斥着杀戮的不满足,很想再撕碎点什么。他低下头,对来取他数据的女实验员微笑了一下,神情纯良无害,笑得阅人无数的女人脸上一红——沈清秋用这么多年的实际行动教会了他,乖顺、服从,否则死。 这可比虚无缥缈的厌恶来得实在的多,巴普洛夫的狗,在理解感情之前,直白的痛苦奏起效来立竿见影。 沈清秋面无表情,神色冷峻,暗沉沉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却视若无物地穿体而过,他在苍白的灯光光底下,苍白的实验服下露出一截苍白的皮肤,两只手紧紧捏在栏杆上,泛出缺血的青灰色。 他身旁肥胖和蔼的中年男人一边低声说着什么,一边看似漫不经心地把手放在他腰上,仿佛长辈对晚辈,上级对下级,温存而亲密。 洛冰河的嬉皮笑脸猛地一顿,只感觉原本已经被冲淡了的药效杀了个回马枪,全都冲进脑子里去,一瞬间,时间被压成针尖大小,堪堪透过缩紧的瞳仁—— 与此同时,沈清秋猝然紧紧扣住那只图谋不轨的手,他沉声道:“停下。” 总部视察的负责人没想到一直逆来顺受的小角色竟敢这样对他说话,微微一怔,发作道:“你这……” ——后边的话被迎面的腥风血雨挡回嗓子眼里。 骤然出现在他面前的洛冰河,指尖堪堪停在那赘肉塌软的脖子跟前。 胆大包天的实验体指尖滴血,脸上挂着笑,但再这样暴怒滥杀的边缘,他的呼吸却轻到没有,仿佛真的冰冷的机器,只充斥着来回冲突的生物电。 整个测试场凝固了一般,一向以德服人春风化雨的实验员齐刷刷下了一身冷汗。 沈清秋甩开负责人的手,面色如常,伸手去拉他颈上的项圈。洛冰河梗了一下,被那只堪称很随意的手拉得一个踉跄。那双眼睛却没有转开,露出锋芒毕露的威胁。 负责人腿一软。 沈清秋勾着项圈,像拖着没有反抗能力的小动物,把他拖了两步,大概是想直接离开,听到那人叫道:“沈,你不打算做出解释吗?” 沈清秋也懂得欺下媚上,没有发作,语气平平地道:“我处理他。” 负责人把身上的狼狈和怯弱都当做灰尘拍掉,忽然没头没脑地道:“你会一直维护这里,把每一个可能破坏平衡的因素都除掉,对吧?” 洛冰河脊背一绷。 沈清秋捏住他,恍若未闻地刷开门禁, “他忠诚于我,我不会背叛——有什么好担心的?”他说。 这不是再完美不过的吗? 3 夜。 洛冰河毫无疑问地受到了惩罚。 实验体的存放处被隔成百十来个冰块一样的玻璃屋,每个实验体分得一个小格儿,像随时取用的原材料。他躺在自己狭小的玻璃屋里,持续不断的疼痛让他在黑暗中蜷缩起来。 沈清秋在这一众实验员里,确实太特立独行了一些。制度而言,在实验体死亡之前,实验员与实验体建立一对一的联系。也就是说,从懵懂无知的孩童第一次接触药物试验,他的生活、他的教育,全权由“他的”实验员负责。 ——没有道 德 伦 理管制的试验场,年轻有活力的消耗品,纯真的无条件的信任,会滋生什么,可想而知。 就算真的有谁“教子无方”,全套的湮没意志的“治疗”会免除一切青春期的跑偏。他们相互陪伴,一方将对方视成金科玉律,亲人与信仰,另一方姑且像养了条听话的狗,提起裤子下班,依然是模范夫妻、模范父母。 这样相比起来,沈清秋用在洛冰河身上的那一套手段,简直如同封建社会动肝火还伤身的酷刑。 洛冰河在遥远又嘈杂的 淫 声 浪 语里分辨出了熟悉的脚步声。 沈清秋下楼来了。 他挣扎着睁开眼睛,坐起来。插进脑髓的探针还在嗡嗡地工作着,他被臆想中的疼痛折磨了一下午加前半夜,虽然刺激不直接加在肢体上,但还是感觉浑身的肌肉都痉 挛了。 沈清秋在他的那方玻璃缸前停下,两手插兜,漫不经心地打量着他。夜晚的存放处闭灯,说来也怪,实验体本身,并没有什么日落而息的人权,也没有什么需要黑夜遮 羞的隐私,但是实验员来这里寻“放松”的时候,总归还要有高人一等的廉耻心的。也正因为这样,洛冰河眯着眼睛看他,看不清他脸上什么表情。 不过没什么妨碍,沈清秋一向没什么表情。 “疼够了吗。”他说。 洛冰河对着他粲然一笑,用依赖的口吻唤他:“老师。” 然而下一秒,他骤然出现在沈清秋身后,猛地把他掼在玻璃缸的外壁上。 4 人道主义上,没人要的小孩也要正确地长大,秉承这一精神的试验园区,孩子们将监护人称为“爸爸妈妈”,倒也形成了和谐正常的社会结构,彼此一团和气的,也会经常换换口味,“照看”一下别的少男少女。 然而,沈清秋对这种过家家一样的温情不屑一顾。洛冰河第一次试图找相似的词语来称呼他,被关在玻璃缸里断食三天,所有的水分都来自那些浓缩再浓缩的危险药剂。 于是洛冰河明白,这也是不被允许的,他开始学其他的实验员,管沈清秋叫老师。 连“沈”字都舍掉了,软软的有亲昵的意味。 “老师。”玻璃屋形若无物,洛冰河亲了亲他的耳朵,低声道,“老师罚了我一整天,饶了我吧,我知道错了,要不要听检查?” 沈清秋冷哼了一声,似乎没有注意到什么不受掌控的怪物堂而皇之地脱笼而出,而自己正被迫露出薄薄的咽喉。 他仿佛掌控一切,早已胜券在握,暂时低一低高贵的头颅,只是不想大惊小怪一样。 洛冰河掰开他一只手,握在掌心里,贴到自己心口上,整个过程缓慢又平和,直到这只手不容抗拒地拽着他向下,向下,摸过薄薄布料底下的腹部线条,一直摸到…… 沈清秋原以为他想要把折磨了他一整天的探针取出来,没有多做防备,此时陡然一惊,遭到了巨大的冒犯,一下子炸了,喝道:“你给我……呜!!!” 然而,命令没能出口,他一张嘴,洛冰河早有准备,闪电般把他的口鼻封了个严严实实,一点空隙也不留下。 “既然您不反对,那我就不客气了。”洛冰河舔了舔下唇,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力度钳住他,就着他的手缓慢又色 情地磨 蹭起来。 沈清秋又惊又恨,猛一用力想废了他了事,却被洛冰河拧住五指,用力一掰,喀喇一声,那只纤长匀称的手被拗出扭曲的角度。 沈清秋闷哼一声,随即牙关紧咬。 沈清秋的手白皙又匀称,骨骼分明。剧痛使血管收缩,整只手僵冷冰凉。性 器擦过他柔软的掌心,粘 液肆无忌惮地沾染了他,发出隐秘的水 声。洛冰河喟叹一声,用肩膀抵紧他,不满足似的在他颈侧来回地嗅。 他很久没有打理的头发半垂着,把沈清秋的脸挡在阴影里。四面八方的玻璃屋里正大光明地寻 欢 作 乐,玻璃屋外面的人世,却正无声地上演着强 迫和苟 且。 沈清秋眼睛里有什么一闪即逝,漆黑得泛不起波澜。 洛冰河离他太近,整个空间里都能听到他擂鼓一样的心跳,不稳的呼吸,还有项圈里探针低分贝的嗡嗡声。这实在是不合常理,惩罚已经持续了至少十个小时,尖叫哀嚎恨不得一头撞死的他见过很多,像洛冰河这么有活力还有心情发 泄 欲 望,却让他生出一点气急败坏来。 “您真让我兴 奋。”洛冰河加快动作,喃喃地往他耳朵里吹气,“我想了您一整天,有多疼就有多想,越疼越想,心都要烧化了……” 沈清秋被他捂得有点缺氧,迫不得已腾出一只手来掰他纹丝不动的手指,喉中溢出一声细小的呜 咽。他整个人被封得无处可逃,又不能通过指令来控制局面,洛冰河吃准了他的薄弱项,致使一时间难以脱困。 洛冰河低喘着 射 在他手心里的时候,沈清秋简直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手了。他昏昏沉沉,隔壁的激烈的碰 撞声中有个女孩在哀 叫着“爸爸、不要”。 洛冰河放开他,放他喘了两口气,捉住他的手把骨节正了回来,然后眯起眼睛,神情慵懒地 舔净他手上的氵虫氵夜和血。少年两手顺着腰线来回逡巡,仿佛巡视领地的猛兽不满于其他鸡零狗碎留下的气味。 沈清秋不耐烦地把手抽回来,他的手不知道被什么划破了,也许是黑暗里视野不佳的缘故,竟然好像有点变形。他什么都没说,垂下手,攥紧了拳头。 这个动作很细微,洛冰河没有多注意,“您为什么就不想尝试一下我呢?”他抵住沈清秋的鼻尖,深深地看着他,在女孩越来越高的哭 叫 声里低语道,“我哪点不比那些老东西好?让你这么离不开?”说着,他暗示意味十足地捏了捏沈清秋腰上的软肉,低声吹了个口哨。 沈清秋终于把话接上了,他说:“你给我滚回去。” 出乎意料的,先前强硬又无规无束的洛冰河退了一步,真的再次坐在了玻璃屋的床沿上。 沈清秋拢了拢实验服,转过身去,听到身后的少年幽幽地问:“你明明想砍了他的手,为什么阻止我?” 沈清秋低着头,刚刚撞在玻璃上的后背很不舒服,蝴蝶骨仿佛钝刀子切肉一般来回地磨,他不确定有没有流血,只想快点离开。 “那我换个问法。”刚走出几步,洛冰河又说,“你明明恨不得想杀了我,为什么要装作没事人一样?” 那目光戳在沈清秋的脊梁骨上,仿佛要把他烧个洞,让人焦躁又火大。沈清秋突然顿住,却没有回头,“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取探针。”他有些刻毒地说。 而洛冰河却从其中分辨出了不一样的东西。 “你去哪儿?”他问道。 沈清秋彻底无视了他,快步经过旁边的玻璃屋时,门禁突然开了,一个中年男人一边扣上腰 带一边走出来,看到他愣了一下。 “这么晚了,沈老师也……” 5 沈清秋压着步伐,踏出试验场的大门。黑夜像是粘稠的洪流,顺着道路肆意横流,侵蚀着雪白的试验场建筑,黏在他裸 露的皮肤上,呛进肺里。 偌大的试验场只有排风管道有气无力的嗡嗡声,像搅不开的腐烂的奶酪。 这样一个寂静无声的夜晚,沈清秋离开了。 ——却没人担心,甚至没人在意,因为“法则”离开它所运行的世界,就一无是处,化作一纸空文。 而淫糜依旧的玻璃格子之间,洛冰河拎着实验员软塌塌的颈骨,心里忽然划过一丝古怪。 “你就这么喜欢这里吗?”他轻声自言自语道,“你越离不开,我越毁掉,你不来阻止我吗?” ——却没人知道,问出“你去哪儿”的一瞬,他突然有种模糊不清的感觉…… 感觉仿佛沈清秋一走,就仿佛游鱼入海,倦鸟归林,再也不会回来。 ……可是,他怎么敢? tbc 第二章 6 昼。 阳光像一层锡纸,平展地反着光,严严实实地把触及的生物包成一方一方的肉,好像这能保鲜似的——然后推进烤炉里,变成一道道不流血的美味佳肴。 幸而人们只有享受的时候才拆开精致的外壳,在那之前,原材料究竟是什么样子,活物还是死物,大家自圆其说。 洛冰河颤了颤眼睫,翻了个身。自沈清秋气急败坏扔下他就走,探针已经不眠不休地工作了一整夜。他感觉整截脊椎骨都麻了,疼痛钝钝的,反而不那么难熬了。 他睁眼,惨淡的光照进眸子里,被深渊里慵懒又危险的野兽嚼碎,一缕不落地葬送在里面,反而使他的眼睛呈现出流动的浅浮的水 色。 他没有定焦地转了转视线,听到隔着世界与感官的玻璃箱外面,仿佛夜莺一般凄厉婉转的哭泣。 洛冰河撇了撇嘴,乏味地阖上眼睛,恍然想起了某些细碎的光景。 7 洛冰河的生活,是从第一次见沈清秋开始的。 倒不是说他不记得之前的事,而是所有的那一切,在沈清秋面前都黯然失色、模糊不清。那个人像他生命中骤然递到眼前的薄刃,清冷又炫目,却毫不留情地搅碎了一点点刚成型的善良、道德和爱。 洛冰河在福利院长大。 那是一所在现代经济水平上显得十分落魄的小房子,但不像它破败的表皮,那里少见的没有苛责,没有虐 待,只不过有点穷罢了。 贫穷是可以忍受的,没有恶意的蹂躏,贫瘠的土地里开出来的花,依然是柔嫩的。 这样才便于收割——不是吗? 资助者到来的季节,天气总是阴沉沉的。低气压挤撵着庭院的玫瑰花,把太阳醇厚温暖的油彩撵得红汁四溅。 下午所有小孩都被关在房间里,和蔼的老院长忙碌着,套上她最好的衣服——资助、合影、关心福利院的孩子们——她一想到这些,心就都要揪起来了。 但是没有办法,福利院要经营,长身体的孩子们要吃肉——不管是不是他们同伴的肉。 她最后叮嘱了一遍,关上门,卑微又恐惧地走向那些西装革履的牛鬼蛇神。 洛冰河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出来的。好像只是小男孩旺盛的冒险精神,或者随便别的什么,总之他蹲在玫瑰树丛底下,偷觑那一张张精致自信的笑脸的时候,一瞬间从人群中辨别出了沈清秋。 彼时他尚是少年,在一众奢侈品牌当中,显得格格不入。他披着白大褂,里面衬着黛青的衬衣,胸前别着笔,一脸的不耐烦,可偏偏给人一种衣冠禽兽里站了个人的感觉。 他很削瘦,肩宽腿长的,脊背挺得笔直,柔软的黑发垂到肩膀。他别着脸,从侧面看不清楚,只能看到锋利的下颌和抿紧的唇线。 洛冰河看得呆住了,那少年似乎有所察觉,微微侧过头来,瞥了他一眼。 那眼神里什么都没有,冷冰冰的,像在打量死物。 ——他那样好看,怎么会有那样一双无机质一样浅淡透明的眼睛呢? 小小的洛冰河并不知道。他只知道,有礼貌的孩子,该给陌生人一个微笑。 于是他弯了弯漂亮的眼睛,露出小孩子亲近和喜欢的笑容。 沈清秋却像被刺了一下,猛然撇过头去,不再看他一眼。 与资助方的接洽在表面文章之后直奔主题。老院长擦了擦满脸横流的冷汗,从衣服里掏出一张四方折的纸,递出去,低声道:“今年合适的……都在这里了。” 刚刚举着支票牌合影的资助者伸手去接,老院长却扯着没有松手,像是在做什么最后的斗争一样。 资助人眉毛一扬,还没发作,就听到身后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 “那个小孩,也在名单里吗?”沈清秋冷冷地问,随意抬手一指。 洛冰河这才猛然感到一阵惊惶,仿佛那个年轻人带给他的宁静突然被打碎了,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他,那些不怀好意的、暗作思量的目光。 遭了,他想,做错事了。 老院长猝然抬头,紧接着脸色由白转红,厉声喝道:“洛冰河!你……!” 她踉踉跄跄地冲过去想要把他塞回那幢小楼,但更多魁梧的男人向他们包抄过去,逼得洛冰河无处可逃,粗壮的手快要拧住他的胳膊—— “别这样。”沈清秋说。 众人一停,有几个转身看他——却在同时,洛冰河突然躲开几只伸向他的手,男人下意识一抓,被他一口咬在虎口上,疼得撒了手。 其他人没有动——这个削瘦单薄的年轻人说出来的话,似乎有种奇怪的魔力,让人拔不动腿的服从。 只有洛冰河从气氛里觉出了某些微末的东西。 那是恐惧、不屑、低 贱的欲 望…… 他跑到年迈的老院长身边,挺起胸膛,张开双手挡在她面前。 他没有向这位温暖耐心的老人寻求庇护。他顽固地张开毛茸茸的翅膀,想要在滔天的风雨里护住些什么。 他的视线透过乌压压的人群,捕捉到了沈清秋——他仍站在原地,向他投来晦涩难明的目光。 半晌,他微微启唇,眯了眯眼睛。 “我要他。”他没什么起伏地说,仿佛只是在超市里遇到生产日期合适的商品。 他成为“法则”的第一个试验品。 8 然后发生了什么呢?洛冰河蹙了蹙眉,隔壁的小夜莺做过了药物治疗,新的实验员迫不及待想给她一点颜色看看。 水 声和呻 吟 声里他微微掀了掀眼皮,新来的实验员是个戴眼镜的小年轻,有点神经质,看起来从没带过这么热情丰沛的实验体,像条发了狂的公狗,魂都要给丢在里面。 而那个昨天晚上痛失了忄生 虐 待为乐的爸爸的女孩,脸上的眼泪还没有擦干,带着迷茫的悲伤,两腿柔软地缠上陌生的身体上。 “治疗”。 沈清秋从来没有给洛冰河安排这个项目。事实上,洛冰河成长成这个级别的试验品,应该有的二十八次“治疗”,沈清秋一针也没给他打过。 而作为替代,他施行了无数次疼痛反射,加倍的实验针剂,以及长时间的绝食绝水。 物理方法也能够像治疗一样一劳永逸吗?洛冰河完美的答卷打消了所有人的疑虑。他温顺、服从、绝对忠诚,而且不像那些哭哭啼啼的治疗产物那样软弱。 却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没有被“治疗”抹去的“自我”,已经膨胀到塞不下他乖顺的皮囊。它们在暗处伸展着黑色的欲 望,裹向他清冷却歹毒的实验员—— 两个司机把洛冰河押到车厢里时,不屈的少年尚且挣扎着大喊大叫。 暴 力的压制碾过他的骨头,一只鞋踩在他后脑,把他狠狠碾在车厢的地面上。 “放开我、呜、放开我!” “梆!” “放开!滚、你们——” “梆!” “呜……放开啊啊啊!” 撞击停止了。 洛冰河头痛得像是被人把脑浆踩了一地,仍然倔强地睁着眼,视线被猩红的血弄得模糊不清。 沈清秋不知何时登上了轿厢,从旁边的抽屉里取出一只黑色的项圈,走过来,低头审视着他。 洛冰河不能理解这意味着什么,但本能让他排斥,他仍然不死心地挣扎着,不想屈服。 身后粗壮的手猛地薅住他的头发,洛冰河视线一花,被拉得仰起头,露出脆弱的咽喉。 “别这样。”沈清秋说。 他的控制力是出类拔萃的,司机松开手。 那双匀称纤长的手灵巧地摆弄了一下,项圈就如同蛇一样,严丝合缝地贴上他颈侧的皮肤。 捉到了。 他跑不了了。 司机咒骂着把他的两臂狠狠一折,“这小崽子还真能折腾!沈老师,这种东西打了药 肏 两顿就消停了!您要是不愿意动手我来!保证服服帖帖的见到您只想张 腿!” 沈清秋:“嗯。” 说罢他一伸手,随手在洛冰河后颈上按了一下。 洛冰河只感觉脖子一麻,下一刻,四肢的血全都收缩到心脏—— 一瞬间,他什么都来不及反应,只觉得被拧得要折断的胳膊突然一轻,仿佛笼中鸟展开翅膀,把笼子拆的粉碎。 然后,长时间缺血而青白麻木的手指,后知后觉地接触到了什么柔软 滑 腻的东西……那种感觉没过指尖,手掌,每一个关节……温热的、甜腥的、多汁的…… 洛冰河猝然抽回手,绞住自己的心口。 “呃、呜……” 他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清,疼痛像滚沸的海,从他的脊椎灌进去,把神经烫熟了一样,把他的脊髓片成薄片,肆意地上下翻腾着。 他摔倒了,蜷缩在地上,发出意义不明的痛苦的音节。 第一次注射,那是难以下咽的力量。 而在他面前,魁梧得像座山的男人轰然倒下整整齐齐的肋骨之间,烂 肉还在抽 搐着。 沈清秋习以为常一般,对车下的另一个司机淡淡地吩咐道:“开车吧。” 司机被喷了一脸血,失魂落魄地逃走了。 沈清秋站起来,从容地走过溅着血的地面,在车窗边给自己倒了杯茶,发现车窗外的老院长不知为何,还杵在那里。 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有趣的东西,沈清秋端着茶杯,冲她挥了挥手。 冷血和残酷被隔在车窗看不到的地方,从这个角度,夕阳温柔的余晖给少年的眼眸刷上温柔缱绻的一笔金色。他干净又优雅,浅浅地喝了一口,对着那快要支撑不住的老妇人露出足以以假乱真的乖巧。 “合作愉快,美丽的女士。”他用口型说,为那位女士骤然苍白的脸色感到愉悦。 说罢便不再理会,肆无忌惮的车子载着强 盗和采购商,把做完交易就后悔的卖家远远地抛下。 沈清秋回过身,刚刚还在痛苦挣扎的洛冰河已经不动了。他不太安稳,蹙着眉头,努力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像脆弱的幼狼,把鼻子埋在爪子下面。 可沈清秋一眼就发现,他额角的伤痕,已经愈合得七七八八。 夕阳倏地收回了她顾盼生辉的目光,苍苍夜幕加身,沈清秋撇过头去,半晌轻轻啧了一声。 9 “又见面了。还记得我吗?”肥胖的负责人穿好了每一块肥肉,笑容和蔼地对洛冰河说。 洛冰河坐着,探针仍然在嗡嗡嗡嗡,他感到难以言喻的烦躁。 “除了沈老师他不信任别人……您别放在心上,不至于和消耗品生气……”新来的实验员一反他床上的暴 虐,显得紧张而拘谨,生硬地出来打圆场。 “没事,这不是很好吗?看来沈背着我也喜欢这些俊俏的小玩具,年轻气盛的,喜欢玩很正常。” “沈没有告诉你,我是看着他长大的?没有我,他在这个试验场能顺风顺水吗?” ——看着长大——多么危险的信息。 但是…… 顺从他。 顺从他! 顺从他…… “是的……”洛冰河低语道:“老师没有说过……我想保护老师……”还没说完,他一皱眉,露出痛苦又隐忍的表情。 “他怎么了?”和蔼的负责人关心道,“不舒服吗?” “是……沈老师因为昨天的事惩罚他做疼痛反射,好像没有关闭……” “啊,那件事啊,多好的孩子,我早就不在意了……沈真是的……好孩子,我们给你取出来好吗?” 洛冰河不着痕迹地停顿了一下。 ——“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取下探针。” ——他的金科玉律如是说。 然后他粲然一笑,神情里流露出以假乱真的感激——那笑颜明媚得惊人—— “好啊。”他说。 有什么严密的、精准的机械,悄无声息地松动了。 而它铺天盖地的铡刀底下,罐装血 肉的生产线仍无知无觉,忙碌地把生命塞进绞 肉 机—— 10 沈清秋搬了把椅子,坐在简陋的露台上。 清晨湿润的风像精灵的头发,缠绕着飘动着,鹅黄色的黎明枕在他的膝上,给他锋利的棱角裹上一层毛茸茸的暖金。 阳光是一视同仁的,不论皮下涌动着什么肮脏浑浊的暗流,水面上依然有摇曳多姿的金粉,深不见底的急流从外看去也不过浅水粼石。 沈清秋正是这种类型。 从外看,他是典型的精英标准,准确、克制、出类拔萃,可能有一点冷淡,却不是刻薄的程度,懂进退,知理知数,又生的好看,很难给人反感的印象。 但没有深入过内里的人,谁知道他薄薄镜片后的瞳孔里映过什么骇人听闻的冰冷数据,谁又知道那双手沾过多少永不褪色的鲜红。 然而暴戾和阴狠里面,从没人想过有什么吧。 沈清秋微微侧头,天空已经大亮,沉寂的黑店旅馆响起结账的声音,掺杂着男人们的骂骂咧咧和讨价还价。 隔壁的露台出来一个女人——年龄和经历让她在少女与熟妇之间维持了一个难以捉摸的平衡——袒着前胸望过来,隔着栏杆很轻佻地向他喷了一口烟。 沈清秋微微垂目,向她笑了一下。 那微笑里没有轻贱也没有欲望,不禁让对方愣了一下。 11 “打扰了,”沈清秋伸手敲了敲柜台,“三楼左手第一间退房。 前台的女孩可能刚刚吸了一点儿,快活劲还没过去,懒洋洋地报了个价钱。 “不住了吗?”沈清秋把超出市价几倍的钱放在柜台上时她说,“不要你钱也行的,姐妹们想着你的脸生意还能好些……” 沈清秋没有接腔。 这时,他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拿出来接听,还没来得及放到耳边,两人了同时听到了对面的声音。 “你现在在哪里?”岳清源的声音混着沙沙的电声,“接你的人等了一晚上,出什么问题了吗?” 沈清秋做了一个稍等的手势,接着冷哼一声,一点也不客气地说道:“你不是最擅长定位那一套吗?原来我在哪还轮得到我亲自报备吗?” “我——”那边一下子哽住了,半晌道,“小九,你知道我不是……” 这时,前台的女孩拉了一下他的衣角,沈清秋回头,看见她把一张白纸卡递到自己眼前,连带着狡黠俏皮的恶作剧式目光。 那上面写着:随便编个地方。 沈清秋看了她一眼,女孩弯了弯眼睛。耍那些自以为是的男人,不好玩吗?她用口型说。 “行了。”沈清秋收回目光,背过身去,“两个小时以后在机场,你想要什么就来拿吧。” “西北边那个?”岳清源问。 沈清秋不屑和他掰扯,把手机从耳朵边上拿下来挂断。 “城南国际机场?那边很远喔,够他跑一阵了。”女孩拿着指甲刀搓指甲,漫不经心地问。 “嗯。”沈清秋说,“承蒙关照,再会。” 然后他转身出门,站在这个破旧的黑旅馆廊下停了一会,没有理会已经停到面前的出租车,徒步离开了。 几乎是紧跟着他的脚步,旅馆前台看起来已经欠费多年的座机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女孩伸手接起来,懒洋洋地样子一下子消失了。 “他把什么人约到城南国际机场……两个小时,我不知道,可能是……没有找到随身的重要资料……嗯,有人跟着他……” 12 然而日暮四合之时,无论是西北站接人的岳清源,还是城南部署等着吃掉对家的暗中势力,都扑了个空。 与此同时,变故陡生,沈清秋甩脱追踪人马,抠掉手机电池,仿佛一个戏谑讽刺的不定时炸弹,滑不留手地再次沉入暗潮翻涌的人海之中。 tbc 第三章 13 夜。 铺天盖地的阴冷感在试验场的穹顶底下浓缩、汇聚,融成一支小小的针剂,泛着灯光驱散不了的颜色,像粘稠又浑浊的动物脂肪。 端着托盘的实验员走过来,并不想有什么多余的交流,一脸漠然地把手伸向洛冰河颈上的项圈。 从这个角度看去,少年呈现一种介于青涩和成熟之间的平衡,稀薄的冷光灯透过玻璃缸,眉下的阴影使他的面庞显出尖锐的弧度,衬出苍白的皮肤和深不见底的眼睛。多年的试验赋予了他一切的美丽和强大,却刻意压制了逻辑和思想,这令他仿佛马戏团里服从饲养员的什么小动物,根本不足为惧。 ——然而不巧,饲养员今天翘班。 洛冰河两眼盯着玻璃箱外面的负责人——对方也在密切地审视着他——同时一翻手扣住那只伸过来的手。 那人手一抖,托盘落在地上,在寂静里发出一声沉闷到毛骨悚然的巨响。 洛冰河似乎有一点疑惑地抬起眼来,却没有松手。 他的动作很小,力道也很放松,仿佛真的没有什么攻击性。可实验员的反应非常大,一下子挣脱了他的手,仿佛急着甩脱攀在手上的毒蛇,针剂滚落到他脚边。 “试验体,你要做什么?”墙外的负责人厉声喝道。 洛冰河规规矩矩地坐好,转过脸。 “我的实验员不在,我能不能自己来?”他不急不缓地问道,示意掉在地上的针剂。 负责人脸色一变,冲口道:“不行!” 洛冰河挑眉,弯身把注射器捡起来,然后摆出单侧瞄准的姿势,几滴药水朝着实验员惊恐的脸飞出去,坠落出一道压迫的弧线。 “为什么不行?”他戏谑道,向瘫软的男人摊开掌心,和煦地笑起来,“怎么,您是在害怕吗?” 沈清秋不在,不能再刺激他,一旦让猛兽理解了它其实完全可以撕碎训导员…… “试验体,”负责人努力让自己显得镇定,“完成注射。” 玻璃箱子咔哒了一声,实验员仿佛再也忍受不了同他共处一室,逃也似的夺门而出。 “谢谢您。”在所有人的严阵以待中,少年眉眼弯弯地笑了一下,很熟练地给自己上了针,推进项圈注射口的针剂令他昏昏沉沉地兴奋起来。 他倚在床边,眼神放空,睫毛疲倦地颤动了几下,缓缓闭上眼睛。 直到那种散发着危险和美丽的摄人心魄的目光消失在垂落的眼睫下,负责人才扭动了一下僵硬发酸的骨头,惊觉湿冷的恐惧遍布全身。 他驯服、体贴、没有因为实验员的缺席而表现出焦躁不安,他大胆,不露怯,表现得很完美。完美得简直像…… 简直像很多年前跟在无厌子身后,同样逆来顺受隐忍又听话的那个“小九”。 而当那位少年把针头从“恩人”的太阳穴里拔出来的时候,他第一次拥有了对外的身份,从此平步青云,成为了随意把曾经的他当做消耗品的阶层…… 而这场血腥蜕变的导火索,也不过是一句“我可不可以自己来”。 14 沈清秋和所有其他人都不一样。洛冰河根深蒂固地这样认为,即使他并没有见过很多“其他人”。 他把这个试验场的权利牢牢抓在手心,操控他所能触到的一切人和资源,精明又狠厉。他有庞大的野心,与之相称的残忍手段,还有精英标准的精致皮囊。 这样一个刻薄阴险的年轻男人,独立于盘根错节的学究狂热和权力倾轧,充当着控制与肃清试验场的准则。 他站上了无人企及的高度,有了飞扬跋扈的本钱,然后在崭新的衣装下褪下不为人知的那一点旧布料,扔进胸腔里悄悄焚烧。 他的躯壳里装着空白的过去,温热的灰烬混淆了鲜活的生命。 可或许是因为不小心飘散了一缕烟火的气味,最敏锐的野兽,能够嗅出这种隐秘又高明的…… 厌恶。 它从完全信任的饲养员身上,感觉到了懵懂却不寻常的困惑。 而或许因为它是唯一窥破真相,却又因口不能言而无法广而昭之的,披着人皮的怪物肆无忌惮又理所当然地,把全部的厌恶和嘲笑,一股脑地倾在他身上—— 15 “爸爸给我买了新衣服,好看吗?”隔壁的男孩坐在桌子上,纤细白嫩的腿一晃一晃,“你又被打了。”他说。 洛冰河刚刚被测试修理了一通,半边胳膊现在还没有感觉,一个人艰难的把身体拖回来,用沈清秋的身份卡刷开门,又规规矩矩地走进去,把卡留在外面。 说不失落是不可能的,但他又不能逾矩,希望能够藉此让那个总是很忙的人省心一些……即使他根本并不关心。 “他都不送你回来?”男孩惊叹道,“那你一定是做了让他生气的事,对不对?你肯定没完成测试。” 同样还只是个少年的洛冰河望着他。他被打扮得很好,像纯洁的金发天使一样。那位“父亲”给了他足够多的宠爱,无论床上还是床下,他的生活都充满了美妙的甜味剂。 沈清秋从不给他什么东西。衣服是成箱的实验服,少年人个子长得快,正码的衣服很快就不能再穿了,沈清秋嫌他烦嫌得要命,一直都是最大号了事,拖拖拽拽,像个游荡的小个子鬼魂。 果然是我做错了什么吗?他想,玻璃的镜面映出他漆黑的眼眸,果然是我不讨人喜欢的缘故,他才那样讨厌我,那样讨厌我—— “我不知道……”他挫败地低声说。 “我给你出个主意,”天使跳下桌子,走到靠近他的那面玻璃前,小刷子一样的金色睫毛轻轻扇动着,“你得讨他的喜欢,男人都是这样,明天他来的时候,你就扑上去抱住他的腰,多叫几声……呃、你叫他什么?爸爸?哥哥?” 洛冰河表情空白。 “算了,什么顺口叫什么吧,然后主动解他的扣子和腰带,你这么好看,没人能拒绝……你有没有在听我说啊!” 洛冰河将信将疑。 这好像……是撒娇吗?沈清秋难道也吃这一套吗? 他看过很多玻璃格子里的故事,但让他把自己和沈清秋带入某一个,又仿佛到处都不太对劲。小少年对自己尚无明确的认识,但却认死理一般觉得对方一定不是这样——他那么冷清,干净到寒冷,像没有尘埃的冰川,即使锋利又刺骨,失真的深不可测,也依稀折射着动人心魄的光芒…… 影影绰绰的玻璃尽头走过来一个人,男孩立刻摆好姿势抓了抓头发,向他露出志在必得的笑容:“你等着,我给你做个示范——” 16 称呼的问题最终也没能等到需要纠结的时刻。 两个不谐世音的小少年谁也没有想到,这个明明十拿九稳顺理成章的计划,却误打误撞地触到了沈清秋某根敏感的神经。 并由此遭受到了他横跨少年时代都难以忘怀的严厉惩罚。 当他终于怯怯地抓住对方干净的衣袖,想要再走一步,把自己烧红的脸颊埋进对方干净清爽的前襟,他蓦然感觉到,只这一触,沈清秋突然猛地一震,仿佛遭了电,短路一般僵住了。 他茫然抬起头,那双浅淡到薄情的眸子里,正翻涌着动荡着,颠倒着诡秘又纷乱的情绪—— “你在干什么?”与那双风起云涌的眼睛截然相反,沈清秋的声音平静到冷酷,他毫不避讳洛冰河的视线,仿佛僵硬的身体、震颤的瞳孔和他的灵魂完全是什么不相干的东西,他就那么直视着少年,仿佛在看一张只有一行字的白纸,单刀直入地嘲道:“小杂种,你以为别人教你的对我有用?” 白纸愣住了,上面仅剩的一行幼稚心思一瞬间干净得一片茫然。 小孩的心思多好懂啊。聪明的成年人,哪个没做过小孩呢? 那么他得到的一切,也应该毫无保留地、让后辈也尝一尝吧? 毕竟,能让人长大的东西,就像餐桌上的煮胡萝卜,即使有点痛苦,也是不·能·不·吃·的。 因为“等你长大了,会感谢我的”。 “别开玩笑了,”沈清秋一把把他推倒在地上,他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种沉迷的愉悦和疯狂,他的眼睛紧紧锁住惊惶的少年,就仿佛穿过血淋淋的过去,重新感受到站在另一个角度的快感,“你是觉得你和别人没什么不同,还是以为我和别的实验员是一路?” 他一脚踩在洛冰河的肩上,把他踢翻过去,少年的头撞在玻璃箱上,声音仿佛唤起了某些疼痛,沈清秋感觉自己的头也在隐隐作痛,所有的这一切,混乱、嘈杂,都让他感到难以自抑的兴奋,他紧紧地捏住少年的咽喉,鄙夷地看他像无知的动物幼崽一样挣动,由于力气过大,甚至产生了指骨开裂的错觉—— 他用一切低贱的轻蔑的词语辱骂他,这是轻车熟路的——就像以前那样——把危险的定额药不要钱地注进他的血管,然后看着他抽搐、挣扎,眼瞳慢慢涣散,又在下一针强心剂里猛地缩紧…… 洛冰河感觉自己的内脏都灼烧着绞在一起,他努力地睁大眼睛,缺氧让他看不清沈清秋的表情,却能远远地看到隔壁的玻璃箱子里,金发少年担忧恐惧的视线,以及他身后伸出来的男人的手,那只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把他压回身下,耳鸣的噪音里响起了湿 腻 软 媚的叫声…… ——为什么不能是我呢?他混混沌沌地想。 我有什么不同——你又为什么和他们不一样? 当沈清秋终于松手站起来,洛冰河早没了意识。刚刚阴狠暴戾的男人垂着手臂,他的指骨竟然真的折了,骨刺从肉里支棱出来,血顺着指尖无声地坠落下去,断成一缕削瘦笔挺的剪影。他垂头伫了半晌,突然看也不看地从托盘里抓起一支针管,单手扎在自己颈侧。然而才推了一半不到,又被他厌烦地拔出来扔在脚下,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一脚踢开,旋即扬长而去,连一个倒影都不愿意留下。 17 洛冰河的惩罚比沈清秋不冷静的时间要长得多。 接下来的几天里,沈清秋停了他的测试,让他留在玻璃屋里关禁闭。食物不会供给,想喝水倒是可以,生理盐水掺了药打进去,想活下去就得忍受喘气的痛苦。 洛冰河蜷缩在床板上保持体力。他精神非常不好,想要抓紧时间睡一会,又怕沈清秋会过来,舍不得合眼。 白天的存放处是空旷死寂的。试验体会被带出去做各项检查和测评,然后筛去衰竭的淘汰者,迎来哭哭啼啼的新鲜血液。 试验场是活的,它需要代谢。 洛冰河听到了什么声音。 他机械地转了转眼珠,目光虚虚地落在对面的玻璃箱上。和他一起搞砸了一切的朋友正在敲玻璃。 “你还好吗?”男孩说,“对不起……你是不是很痛?” 洛冰河不答。缺水太过严重,他已经不太记得该如何发声了。 “我也不太好……”他体谅地接着说下去,“爸爸说我生病了,唔,就是大人说的感冒。爸爸说观察两天就带我去医院,去过就会好了,所以我想,你要不要也求求他带你去?你应该也感冒了吧,都吃不下东西……” 说着,他十分自然地把衣服撩起来给他的朋友看。 洛冰河的目光一下子凝固了。 只见少年白皙柔软的胸腹部上,仿佛被虫蛀了的木头,布满了密密麻麻难以形容的孔洞。透过脂肪层和肌肉,露出脆弱的内脏和白生生的肋骨,呼吸之间,两肋如同包在破布皮囊底下精致的风琴,起伏奏响着无忧无虑的黑童谣—— 18 沈清秋刷开玻璃箱的门,洛冰河已经饿得奄奄一息了。他侧躺在地上闭着眼睛,像受伤的兽类呼哧呼哧地喘气。 沈清秋面无表情地在门外站了一会,看他疲惫得睁不开眼睛,才迈步走进来。 洛冰河腕上还插着吊瓶针,盐水和毒药不知疲倦地输进他的身体,手臂上全是他意识模糊间扎不对的针眼。他太困了,忘了及时拔掉,一只匀称利落的手微微有些浮肿…… 沈清秋回过神来,玻璃箱里回荡着他刚刚下意识的叹息。这种失态让他有些不快,但仍然蹲下,托起少年的手,把针拔出来做止血。 细微的疼痛却把半昏迷的少年惊醒了,他仿佛饥饿到疯魔的野兽,一下子挣脱了,回头就是一口,狠狠地咬住了沈清秋来不及收回的手—— 清晰的,牙齿切进肌肤、咬碎骨头的声音,伴随着小少年喉咙里吞咽鲜血的呼噜声,在空荡荡的试验场里来回冲撞,仿佛留在这里的鬼魂,正在发出无稽的哭嚎…… 他太饿了,温热腥甜的血涌入胃囊,营养给了他发疯的力气,他贪婪地想要更多,伸手紧紧钳住男人的手腕,把他更加扯向自己。 不够…… 还想要…… 想咬他的喉管,想把他撕碎,全都吞进肚子里——!!! 而他的猎物只是任他抓着,高高在上地、一动也不动地审视着他。他迎着光,脸色是缺血的僵冷,抿着淡色的嘴唇。但是那双一向浅淡到冷酷的眼睛,此时却晦涩难明、模糊不清。 洛冰河突然感觉,那里面有很多很多东西,有他分得清的,也有他无法形容的,然而唯独少了一些本该有的…… 恐惧?厌恶?恼羞成怒? 沈清秋并不挣扎,仿佛浑不在意,在这种要紧关头甚至还抽空发了个呆。他就那样静静地、定定地望着面前的少年,仿佛透过他,看到了什么别·的·东·西。 半晌,青年顺着他的钳制,缓缓俯下身来,半长的发丝柔软地扫过他的耳尖。两息之后,沈清秋霜雪般冰冷的声音穿透了这层若有若无的旖 旎。 “所以我讨厌畜生。”他轻轻地说,“对它不好就逆来顺受,对它好了却又咬人。” 这句话在洛冰河脑中炸了个激灵,他下意识地松开了沈清秋,愣愣地望向他。 “咬死了倒也痛快,”沈清秋还在自言自语,“可偏偏……”他猝然抬手拽住洛冰河的头发,把他狠狠地砸在玻璃墙上—— “……可偏偏,总也咬不死仇人。” tbc 第四章 19 生活恢复了正常。 就像昨天的实验记录诞生在沈清秋隽秀的笔锋下,今早就被他塞进碎纸机。时间马不停蹄又反复无常,好像小女孩和布娃娃过家家,明明说好公平公正、情同手足,糖果却总只进一张嘴巴。她慷慨地分给你什么,也一定会原封不动地从你面前带走,不论甘甜还是苦涩。 若是真要刨根问底,那么布娃娃发现自己其实根本用不上那些东西,不知道会欣然同意还是揭竿而起。 洛冰河沉默地穿过狭窄又透彻的玻璃迷宫,柔软的乌发洒落在肩头,白衣在镜面上映出妖娆脆弱的虚影。几天的折磨让他原本就单薄的身骨更显得摇摇欲坠,除此之外却不再有什么了,所有焦心蚀骨不过一道不见血的伤痕,声嘶力竭也未及寥寥叹息。 ——若我死去,也是这样索然无味吗? 他很多天没有再看见沈清秋了。人往往贱得很有自知之明,明知道他一出现,他便逃不了一通不辨黑白的迁怒,却还是控制不住地去想,想他冷光灯下轮廓深刻的下颌,低垂着的缱绻又冷淡的眼睫,想他那双筋骨分明的手,还有脆弱的、温暖的、泛着腥甜的…… 几个清洁工从他身边走过,蓦然撞进眼底的颜色惊得他回过神来——这些明晃晃的橡胶手套是某些沉重却模糊的象征——它们出现,就意味着…… 小少年疾走两步,然而一览无余的玻璃层层叠叠地折射着事实,就仿佛有一个沈清秋抓住他的头发,把他砸得耳中轰鸣—— 新邻居是个病恹恹的少女,衣衫下摆露出红白混杂的粘稠结块,显然有的大人不那样讲究,苍白的人造光营造了某种平面化的欲望,公事公办的荒唐。 而她的身后,一只全新的玻璃箱,像是习以为常,正缓缓立起最后一面围墙。 20 他又一次地、又一次地违背了法则。 他攥着沈清秋的身份卡,在试验场里漫无目的横冲直撞。明净的玻璃像千人的一面,里面且无知无觉的东西,随着他凌乱的脚步转动着面目模糊的头颅,明明是完全不同的高矮胖瘦,这样一个一个走马观花地望过去,却仿佛分割处理好的肉块,半凝固的汁液在流水线上逸散那一点点人腥味…… ……直到他闯进了男孩指给他看过的“医院”。 或者说,在他浅薄的阅历里暂时没有的同义词,“罐头厂”。 他的朋友浸在淡黄色的甜糖水里,缓缓地下沉、下沉。也许是这个深不见底的罐子抓走了光线,那个小小的躯体仿佛在变小,变软,模糊,透明。那一瞬间小洛冰河觉得,这个活生生的说得上话的朋友,就好像一张苍白的实验单,被沈清秋那双好看的骨节分明的手一叠四折,在茶杯里浸成黏糊糊一团稀烂。 生命,有时候是十分具体的,一块肉,一张纸,一块旧玻璃,不太用珍惜,总有新的前仆后继。 一股从没有注意到的恐惧席卷了他,周围的空气变得稀薄、焦灼,仪器嗡嗡的运作反而像声势浩大的洪灾,震颤着鼓膜,把他整个淹没,翻来覆去不知所措。 就在他无从反抗,又不知道逃往何处的时候,一只苍白的手猛然截过来,拎着他的项圈,把他从混乱的情绪中一把扯了出来—— 小少年愣愣地没有反抗,那双手却仿佛怕他跑了,抓住还不够,又兀地把他的头扯过来按到自己怀里。入眼是白色实验服底下带着竹叶暗纹的衬衣,鼻尖是沈清秋身上那种冻雪一般阴寒苦涩,又气势十足的味道,明明又冷又硬不近人情,却仿佛强硬地,倨傲地攥住他的心神,让他无法移开注意。 他的胸膛是冷的,吐气也是冷的,那双冰一样的手牢牢钳住他,把他纳进早已插满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的怀抱里,所有这些令人不舒服的要素掺在一起,每一个都鲜明得要命,竟也能凭空拼凑出一丝温存的暖意。 洛冰河吸了吸鼻子,小声叫他:“老师……”又被按得更紧了,沈清秋低头瞥了他一眼,那双眼睛在青天 白日下是浅淡到冷酷的琉璃色,在通明的人造光下却是黑沉沉的,明明人类的虹膜都只有薄薄一层,洛冰河却恍惚觉得他的眼眸里盛着寒潭诡水、北秋严霜,不过在这目光寥寥一触的瞬间,就把他呼出的水气都凝成冰碴。 “闭嘴,”沈清秋低声喝道,似乎还想要斥责他,但是气都提了一口,最后竟然奇迹般忍住了。半晌他把敞开的衣襟往洛冰河脸上一盖,仿佛再也不愿意看他白 痴的神情一样,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洛冰河还没有从闭嘴和回答他的问题中选出答案,就听到身后有人答道:“您才是,把小试验体带到这里来可是违规的……哎呀,难不成是他自己偷跑来的吗?” “我带他来的,”沈清秋不耐烦地打断他,“你有意见?” 事实显然不是这样,却硬生生被他说得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为什么要这样做? 洛冰河被捂得紧紧的,只能悄悄抬一抬下颌去觑他的脸色,沈清秋仍然蹙着眉尖,但和刚刚那种有点失控的状态不同,他已经恢复了稳固的冷酷无情,语调里顺带了那么一点恰到好处的厌烦和嫌恶。 就好像面具重新戴正,锋利的无机质和俊秀的五官重新重合,又是一副坚不可摧的外壳。 “当然不是,”对方大概是耸了耸肩膀,“我只是好奇——” “只是好奇新的配方,”沈清秋嘲道,毫不在意地坦言道,“我拿到了,带他来取几个数据——你满意了吗,好奇宝宝?”他从胸腔里发出一声轻飘飘的、倨傲十足的嘲笑,二话不说扯着洛冰河就往外走。 后面那个实验员脸上青红交错,顿了十几秒才冲着合上的门低声骂道:“不就是一条泥里的狗,骨头里奴颜婢膝的骚味儿隔十里都能闻见——我 操——不卖能拿到好东西?还真以为能翻身了!” 21 洛冰河坐在一片黑暗的玻璃中间,绞着一缕头发出神。 直到此刻他还是满腹狐疑,那人高高在上肆无忌惮,举手投足端的是恶毒和疯狂,既然如此厌他弃他,当时又为何一口要下,偏偏在最合适处理掉他的时候高抬贵手…… “……到底在想什么呢。”他把这几个字衔在唇齿间反复地碾,“……沈清秋。” 他绝对不讨喜欢。洛冰河有自知之明。没有什么人能讨到沈清秋的欢心,这个人恣肆乖张,没心。排除这一项,他是待价而沽的商品,是沈清秋稳固地位的工具,是他厌烦时打发给同事用来维系利益链条的牺牲。再排除这一项,他是一个阴暗的,残缺的失败品,是被沈清秋养烂了铁芯的杀人机器。 他落得今天这步田地固然全拜沈清秋所赐,但起码从现在看,倒也没有那么坏,沈清秋眼高于顶的自傲让他们之间的相处几乎没有什么虚情假意的隐藏,没人花心思粉饰疯狂的现实,疼痛是疼痛,死亡是死亡,目的不明确,欲望最大化—— ——这是法则,懂的玩游戏,傻子做棋子。 天经地义,理应如此。 而如果法则先坏了规矩…… 洛冰河揉了揉太阳穴,在不可见的混乱中心轻轻地闭上眼睛,左手撑地,右手缓缓地按上玻璃墙—— “如果你不愿意和我同局对弈……”他如梦呓一般缱绻地低语道,愈来愈低的音调消失在尖锐的玻璃破碎声中。 ——那就允我掀掉这盘棋。 tbc 第五章 22 “哗啦”一声,像是个信号。玻璃碎了满地,有几块远远地滑到沈清秋脚边,一瞬流光溢彩的锋利。 沈清秋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一样,两手交握放在膝上,好像自带某种安宁的气场。 他闭着眼睛,长而分明的眼睫垂着,间或轻轻颤动一下,仿佛只是在嘈杂的环境里浅浅地、不受打扰地小睡一会,与许多疲惫的上班族没什么不同。 阳光透过落地窗,柔软地铺在他前额垂落的发丝上,仿佛恋人温婉体贴的指尖,轻抚他眉心浅淡却焦虑的纹路,一直触到他纠集缠乱的思绪里去。 白皙的、优雅的、每一个细节都保养得当的少女的手,轻轻地覆在他苍白到能清楚看见蓝色静脉的手背上,安抚地拍了拍,明丽的笑容如盛放在午后的花树,宛若令人沉溺的酒。 “不疼的,”女孩藕荷色的指甲理过他冷汗浸湿的鬓边,她美丽的脸有些许失真,神色古怪地拧在一起,仿佛用尽全部的耐心和涵养轻声安慰道,“我不想伤害你,小九……” “答应我回来……”她极快地望了一眼别处,柔软的鬈发在他鼻尖留下一缕香,在房间里越来越不可忽视的烟气中无影无踪—— “回来,”她喃喃道,“回到我身边。” 23 沈清秋猛然从焚烧的梦境中挣脱出来。他交握的手指间全是冷汗,瞳孔微颤,呼吸凌乱地浮动着。 他僵硬着没有动,直到觉得自己能够分辨现实,才缓缓吐了口气,眨了眨眼睛。 蹲在桌子上偷喝他半盏茶的猫跟他打了个照面,吓得爪下一滑,过来扫走玻璃杯碎片的年轻店员伸着手,有些尴尬地望着他。 然而只那一眼,沈清秋敏感地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真对不起,它总是到处乱喝东西……”店员女孩不好意思地说,把猫拎起来,仿佛特地展示那只黑色项圈一样,“您可以摸摸看?” “不需要,”沈清秋看了她一眼,那眼神轻飘飘的随意,仿佛不带一丝审视的味道,“我没兴趣。”他斟酌着说,端起茶来喝了一口。 “先生——”女孩突然伸手抓住他的手腕,浅紫色的指甲几乎切进肌肤。明明无从预料,那双苍白削瘦的手却纹丝不动,杯水间碧色风波,具是早有准备。 极度紧绷之中,他不作回应,也无从撼动。 这中间持续了一段不小的沉默,沈清秋二度看向她时,女孩微不可察地打了个寒颤,她顶住那人阴冷的目光,咬牙强笑道:“……畜生喝的,人就不要再喝了……您说是吧?” 沈清秋面无表情地抽出手,仿佛充耳不闻地把剩下的茶也饮尽了,把杯子放回桌上,然后在女孩铁青的脸色中站起来。 “你的指甲油不错。”他站在门口回首,眸光落在虚无的某处,语气里分不出假意真心,“让我想起……”顿了顿,复又缓缓道,“一个已死之人。” 24 屠杀的念头发酵到已经尝不出最开始那种愤怒或疯狂,启落坛封时席卷的只余手起刀落放肆而冷酷的香。 洛冰河回想起来,可能从来没有在一天之内见过这么多人的脸。他们都是年轻的,苍白的,像一摞一摞量产的打印纸,同样的字体拓着同样的字句。也许从很多年以前那个坟墓前的拥抱,他就已经抛开了这些无聊的比喻,然而一张一张地把它们撕碎,扭曲的断面和嘶嚎却又不可抑制地唤起了他脑海中关于沈清秋的部分,他撕掉他用痛苦换来的数据,填上一些荒谬的胡扯的时候…… 这个可恨可惧的,狂妄狠辣的男人,真的是一点都不屑于隐藏。他那副皮囊修得太过蛊惑人心,他身后的光环不容置疑,以至于从未有人发现光鲜亮丽的外表下也有反叛的灵魂在焦灼谋划。 突然,他眨了眨眼睛,垂下手,粘在手臂上的鲜血倒流着砸回它们汇聚的海洋。“我见过你。”浴血的魔鬼歪了歪头,向着楼梯上的女实验员绽开无辜讨喜的微笑,“老师和你走得很近,对吗?”他温和地问道。那一瞬间,仿佛所有的屠戮都从他身上洗清了,阳光透过层层糊满血迹的玻璃,重新踏上这片无法无天的土地。这让她心里生出一点渺茫的希望,她点了点头,努力移动脸上的肌肉,想要摆出一个不至于太难看的笑。 但是紧接着,她的错觉,就在一片白光中咔嚓一声断掉了。 洛冰河从容地迈上楼梯,那上面是实验员的临时休息室——当然包括沈清秋——嘴角挂着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期待。而相应的,一个骨碌碌的头颅迎着台阶滚下,跌下等级的神坛。 25 沈清秋望着车窗外,脸色平静地把针管里最后一滴药水推进静脉。 热烈的玫瑰色夕阳照在他脸上,无端显出一点虚假的颓唐。 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里偷看了他三五次,有躲闪也有畏惧,是看瘾君子的眼神。 沈清秋承认,他感觉很糟。他被不断的暗示刺激、驱赶,对方想让他寻求他们想要的“安全感”,自愿地带他们找到最终的成功方案—— 如果那东西不正在他的血管里翻腾的话,他们几乎就要拨上最后一个算珠了。 头有点晕,他撑了一下额角,从衣袋里掏出一只新手机。这台可怜的机器第一次开机的时候,里面就塞满了猩红色的未接来电。 沈清秋像是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他大概数了数有多少条,然后随便找了一个拨回去。 卡是用岳清源的名字办的,他们之间惯来是沈清秋在外面要做点什么,全都用岳清源的名义搞到手,一个新的手机号出现在他名下,高傲让人分不清是暗语还是不走心的暴露。 那边立刻就接起来了:“小九,你没事吧,现在在哪里?” 沈清秋显然对折腾他感到非常愉快,却又被一句“小九”叫得黑下脸。但这一次他没有发脾气或者冷嘲热讽,也许是骨髓里刀剜的痛楚让他从来没有这么深刻的感觉到生命的流逝,又或许是窗外渐合的暮色终于提醒了他早该良心发现的过去,他默了半晌,最终没有碰那些伤人的话。 “今天晚上十二点。”他平静的声音透过电流,打在岳清源的心脏上,“我把你要的东西送到河岸边。” “我要你好好的,不要再躲着,警方能保护你,一切都能解决——” “我会送到河边,“沈清秋打断他,他放满了语速,一字一顿地说,“我和东西。” ——我把尸骨寄给你,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我愿永不安息。 他把手机贴在唇边,轻声道: “剩下的事到时候再说吧,等一切都解决了,我就不干了。” 然后岳清源紧张的声音和手机一起被他随手一丢,车窗外粼粼的河水褪去,夜幕下的实验园区,惊喜才刚刚显露一角。 26 洛冰河伸手推开休息室的门,地上的纸灰被腥风吹起,又死气沉沉地落了满地。 他和沈清秋的思路如出一辙,锁没什么用处,要做便做,哪怕打落牙齿和血吞,也是痛痛快快地两败俱伤,藏是没有用的,担惊受怕,气势上就输掉。 沈清秋住地地方和他外表讲究的气质完全不搭,房间里几乎没有他的个人用品,冷淡得没有一点活人的气息。洛冰河四处看了看,没有碰什么东西,只到盥洗室里洗了洗自己。 他把脸上,手上的血处理干净,把那件被血浸成黑色的短袖实验服脱掉,搭在洗漱台边上。他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苍白脖颈上的黑色项圈像是割喉的丑陋伤疤——然后走出去,没有一点不客气地拉开衣柜门。 然而他的手顿住了。 ——孤零零的一袋衣服,挂在空荡荡的衣柜正中间。 洛冰河把它拿出来抖了抖,是修身的黑色衬衣和西裤,甚至有同品牌的腰带和鞋子,感觉沈清秋应该是随意遣导购找了一整套能出门的产物,连家店都不愿意换。 ——但问题是,这些标签都没剪的衣服,怎么看也不像沈清秋的品味…… 等他思索着这些回过神来,裁剪精当的尺寸衬着镜子里年轻人的模样,宣布了他最不想承认的答案。 他仿佛看得到沈清秋小人得志的,高高在上的,讽刺到令人恼火的眼神。那个玩弄了整个试验场的伪君子,那个只有他才看得清的同类——他一度认为这也是占有他的一种形式——可是到头来,他和所有自以为是的蠢货一样被耍了,每一步都安排得滴水不漏,每一点临时起意都尽收局中,只不过他是离他最近的那一个,沈清秋甚至懒得挑选,他可以把任何一个,任·何·一·个·随便捡来的傻乎乎的小少年培养成一件惊世的杀器,而没有被选中的,有点可惜,横七竖八地堆在一起。 外面世界的装束是他轻蔑的礼物,庆祝他终于抓住了计谋绝尘而去的一颗尘土。 一瞬间早已燃尽的愤怒轰地烧起来,五脏六腑里铁的尖刺赤红得要烙穿皮肉,被血平静下来的暴虐在一瞬间突破了他最后的一点理智。 就像征战的骑士斩落战场上最后一个头颅,在一片黑白的废墟中抬起头,却发现执棋的那个人早已不在—— 那是背叛。洛冰河知道,还有遗弃。 他焚毁了最后一点生存的土壤,而对方,潇洒地躲去了再也不用见他的地方。 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这里,他却渐渐冷静下来了。 或者说,火山口里暂时生了一层不那么灼痛的岩壳,深海的怪物重新被水淹没,屠杀的酒坛空了,封上了新的欲望—— 窗户外面有一点细微的声音,一只猫的影子在玻璃上留下了耳朵和尾巴。洛冰河放松地走过去,随手推开窗子,那只骨瘦如柴的杂毛猫瞪着一双碧绿眼瞳,眼疾手快地搂了他一爪子,威胁地拱起脊背。 少年温柔地笑了。他宽容地摸了摸猫的脑袋,然后掐住它的嘴,指尖缓缓划过它骨节突出的脊背。 他的目光落在试验场坚固的合金大门上,开始儿戏般轻松愉悦地算计该如何打开它。 然而就在这时,血泊中看不分明的门禁指示灯突然转绿,门缓缓向两边划开,倚在门边的保安尸体仰面倒下,咚地砸在来人脚边。 那人显然没有预料到这样的开场,僵了片刻,抬起头,像是心有灵犀、抑或熟悉至极,他不用寻找地从一片窗子里找到了自己的那一扇。 洛冰河一松手,猫软绵绵的身体像只麻袋一样噗地摔在地上。他轻轻撑起手肘,眼眸里淌着稠到化不开的温柔笑意。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在他眼中沉没,寒夜里第一缕风传递他的声音。 “你回来啦。”阴影中他甜声念道,“沈清秋。” tbc 第六章 27 我可能还是怕死的。 这是那一瞬间,沈清秋心里冒出的唯一一个念头。 然后他轻轻咬住牙,踩过满院支离破碎的肢体,毅然刷开了下一道门禁。 血浆陈腐的味道从他的鬓边割过,重新粉刷的墙面上露出暗红色的剥落的痕迹。地上散落着鲜红的、纹理乱糟糟的肉块,每一步踏过多汁的响声。这野蛮的、快意的地狱的尽头,那个藏着他所有恶毒期待,却同时从没有正眼瞧过的试验品慵懒地靠在楼梯上,向他微笑着张开怀抱。 那套他随便拎回来的衣服,衬着青年雪白的颈子和手肘,若非情景不对,那张令人惊艳的脸,实在很容易误导人。 落在沈清秋眼里的,简直心惊肉跳。 他明明很闲散很潇洒地倚着栏杆,漫不经心地把衬衫袖口挽到手肘以上,那双眼睛里却尽是森然冷意,冷酷和仇恨在激烈的碰撞中冻成刺骨的利剑,仿佛要破空而出,把眼前人千刀万剐一般。然而即使这样,他还在微笑,嘴角勾起的弧度温柔得以假乱真,有点宽容,也有点无奈。 沈清秋撇过头,避开了他洪水猛兽一样的视线。他反手按在门上,慢慢退了一步,那沉重的合金门发出咔哒一声,震得他五脏六腑都在发麻。 洛冰河微微挑起一边眉毛。他换了个姿势,依旧专注到令人毛骨悚然地盯着他。 “您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他轻声问。 ——你不是最喜欢高高在上地、阴阳怪气地讽刺我吗?你不是最享受折磨我、毁掉我的过程吗?你这样一句话也不说……让我找什么理由来撕碎你呢? “我好难办啊……老师。”他喃喃自语道,昳丽的眉眼微微舒展开来,“不过也好高兴。” 甜蜜的、残忍的、真诚却又虚伪的,发自内心的。 “您愿意回来……真是太好了。” 28 我是回来陪·你·下·地·狱·的。沈清秋想。他的心脏撞在肋骨上,胸腔一阵疼痛,生理恐惧和报复的快/感一同狂飙而起。 ——但愿我能不要那么难看…… 他猛然一推,两步扑向下一条通道,暴涨的肾上腺素让他敏捷得头晕,骨髓里的疼痛被短暂抛在原地。 然而还没等他跑出几步,对方的身影宛如夜色中俯冲而下的鬼枭,快到看不清身形,那双白到阴惨惨的手就如夺命利爪般横截过来,封死了所有退路。 仓促间沈清秋只来得及背过身去,防止被他掼到墙上,然而这个决定让他的蝴蝶骨结结实实撞上洛冰河的胸膛,把他撞得七荤八素,抵着墙干咳了几声。 还不等他顺过气,身后滚铁一样的胸膛又逼上来,洛冰河强硬到不容拒绝地扳住他的肩,把他整个人按到墙上。 “你看这一切。”洛冰河轻轻地啃咬着他的耳尖,喉咙里压着低沉的笑。“我处理得很干净,对吗?我把他们都杀光了。你记得吗?你说什么时候我不再犯优柔寡断的错误,那时你就会表扬我了……” 他垂着头,半长的发丝搔过沈清秋的侧颊,就像无数个无人的夜晚,在混沌的药效中反复排演、重复倾诉的一样,用一种缱绻的、依赖的、天真到残酷的声音说道,“所以你是回来奖励我的对吗?” 现在不一样了,他把鼻尖埋在沈清秋颈后的头发里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把这株又毒又枯的花连根铲掉了,那么它现在应该属于我了。 “你这也能叫干净?”沈清秋咬牙把每个字都吐得清楚,力求它们能像刀子一样锋利,哪怕什么也刺不中,只有折断的份,“杂种就是杂种,只会让人恶心。” 洛冰河毫不犹豫地扯住他的头发往墙上撞,这一下没有一点缓冲,不用想也能要他的命,沈清秋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猛地抬手去挡。 耳中轰的一声,他的双手抓了个空,脚下踉跄,被扯着拎过四分五裂的钢筋水泥,然后被狠狠推了一把,跌倒在一群器械中间。 膝盖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沈清秋管不了那个,狼狈至极地仰起头看他。 弥漫的烟尘混淆了洛冰河的影子。他随意地站在那里,双手自然垂着,与放松的肢体语言截然相反,他两眼血红,目露凶色,笑容像狰狞的面具,在他脸上裂开可怖的纹路。 沉寂的玻璃幕墙在他身后发出微弱的惨叫,洛冰河迈开长腿向他走过来,不管他刚刚才做过什么,这时的语调依然温柔到让人毛骨悚然,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我想你该学一学,”他温柔可亲地说道,俯身勾起沈清秋尖削的下颌,“什么话是我爱听的,什么话是能让你活命的。不要再搞不清楚情况了,好吗?”他苍白的指尖挑开沈清秋衬衣领口的第一颗扣子,拍了拍他同样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 我当然知道。沈清秋想。因为根本就没有哪句话能让我活命。 既然如此——他挑衅地嘁了一声,又挨了一个耳光,被狠狠按翻在地——那为什么不选我最喜欢的方式,来决定属于我的结局呢? 29 于是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得顺理成章。 洛冰河把他的衣服撕了个粉碎,几乎是泄愤地破开他的身体。沈清秋疼得白了脸,屈腿想要蜷起来,却被他捉着脚踝抻开,像个物件一样折起,狠狠干进甬道深处,鲜血破闸而出。 他有的是被沈清秋默许着积累出来的经验,却一个也不想用,所有尝过他温柔体贴的女人此刻都已经不成人形,唯独沈清秋还没享受够,姑且留他一命。 他享受着沈清秋颤抖的捯气和痉挛的肌肉,他泛白的指尖和剧烈起伏的胸膛,突然发觉以前全靠演技的事,做起来倒也别有一番滋味。起码,如果对象是红着眼睛抽气的沈清秋的话…… ——也许美妙到控制不住,会把他肏死在这里也说不定。 沈清秋孜孜不倦地想要蜷缩起来,好像这样就能逃避行刑一样的挞责。这当然是不可能的,洛冰河被他勾得发狂,敢躲一下保证被肏得更深更狠,沈清秋结结实实被他折磨了一顿,终于不再顽固,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了。 洛冰河沉溺在饮鸩止渴的触感里,目光落在沈清秋抿紧的、半点血色也无的嘴唇上,见他唇角略微露出一缕猩红,不知为何心里一突,仿佛这一点血色比不分昼夜尽兴屠杀的刺激过犹不及,说不清是恐惧还是渴望的念头潮水一般冲击着涌上来,在他自己尚且没有反应过来的瞬间,他下意识地伸手掐开沈清秋咬紧的下颌,撕咬般凶狠地吻了下去—— ——他等这一刻等得太久了。甘美的、腥甜的、沈清秋的血液,他只覆着薄薄骨肉的躯体,那双浅冷的纵横四方的不会把任何人放进去的眼睛……洛冰河舔着他舌尖上的伤口,恍惚念道,实在是太久了! 沈清秋神经质地颤抖起来,一旦屈从在暴虐的镇压下,他就显得非常顺从和沉默了。他的指甲紧紧掐进掌心里,几乎欲拒还迎地抵在洛冰河胸口上。洛冰河对这种撒娇一样的违抗显得大度很多,他轻轻吻了吻那几个半月形的小伤口——沈清秋瑟缩了一下,可能有点痒,却没有松开,莫名引得一点怜爱——随手拨开那只冰凉削瘦的手,俯身想要再多尝得一点缱绻甜蜜——沈清秋的反应实在是太好了,如果只凭此时微阖含泪的眼睫,柔软的只知道躲闪完全不会反抗的唇舌,和他乖顺到惨兮兮地予取予求的内里,简直完全无法联想人前那个刻薄冷血的实验员。 沈清秋垂着眼睛,迷迷茫茫聚不起焦,见他又凑过来,竟然昏了头,神志不清地把两条长腿挂在他腰上。 这么简单就驯服了——洛冰河想,动作温柔了一些,身下人立刻缠紧了,淫/荡地痉挛起来——沈清秋这种货色,还不是怕死又犯贱,和那一地烂肉也没什么区别嘛。 ……荒唐完今夜,就让他和这里一起永远地闭上眼吧。 沈清秋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压抑得几近窒息的沉默中他轻轻张了张嘴,半晌又咬住下唇,伸手搂住他的脖子。 明明那样靠近、那样亲密、那样放纵到不顾一切,这一句话传到洛冰河耳中,却仿佛隔了千重万重,被他破译理解再加密,满篇无意义的乱码间,缓缓筛出几个字符。 洛冰河笑了,隔空一握,一把抓住他的手。 “下地狱吧。”沈清秋说,他的声音刺破了整个黑甜旖旎的绮梦,所有的一切瞬间清晰起来,水声、呼吸、交融在一起的心跳、血流、腕骨刮擦的咯吱作响,他努力把一直攥在掌心的药水推进实验体的血管,“下地狱吧。”他念道,眸子亮得摄人,眼底沉着万人枯骨的潭渊。 ——不论如何,黄泉路上,请你先走吧! 30 洛冰河握着他的手,缓缓地从自己的颈侧拿开。 “事到如今,”他阴恻恻地笑道,缓缓抚上沈清秋的手臂,“你还认为这东西对我有用吗?” 沈清秋也笑:“要试试才知道。” 他向来是很少笑的。或者至少,很少笑得这样狡诈却耀眼。在整段充斥着命运恶意玩笑的生命里,算计是谋生手段,得逞没半点傲慢。 针管摔在地上,尽管沈清秋已经足够不择手段,注射的完成率还是远远低于预期。可惜他已经没有别的底牌,接下来的一切,都只能用命熬了。 洛冰河执起他的手,调整成十指交握的姿势,然后轻柔地反向一折,“喀”地一声。 “好脆啊。”他轻快地说,“这么容易就断了。” 沈清秋的脸色霎地一白。 “我早就想这样,”洛冰河冷笑着凑过来亲吻他的眼睛,沈清秋不愿再同他虚与委蛇,咬着牙撇过头去,“只可惜,你的骨头比这硬太多了。” 他温存地亲了亲沈清秋冷汗涔涔的鼻尖,道了句“别看”,一只手抄着他的腿窝,再一次畅行无阻地操/了进去。 ——与下/身麻木的钝痛同时涌上脊髓的,是令人发疯的酷刑。 沈清秋疼得半边身子都麻了,指骨仿佛被一根一根碾碎,骨刺无情地插/进神经带和肌肉,他突然暴起,蹬踹着双腿,妄图把痛苦和它的加害者都甩脱掉。洛冰河眼疾手快地抄住他的脚踝,不由分说又是一扭,身下人再扛不住,嘶哑地痛叫起来。 “我还以为做什么你都不会反抗呢。”洛冰河低笑道,此时倒不急于逼得那样狠,只深且缓地肏/他,同时一节一节地摸他的骨头,“不过想来,那些老东西肯定干/了你不止一回了,什么没见识过,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吧?” 沈清秋一张口,他就猛一用力,顿时一声惨叫。 “老师,再忍一忍吧。”洛冰河咬着他的后颈,缓声哄道,“就快要结束了。” 你,你的性命,我这么多年可笑的念想。 然后他咬破沈清秋颈侧的肌肤,射/在他的身体里,最后一点温暖甜美的血液流进他的喉咙。 这时,沈清秋气若游离的声音,从他破风箱一样的胸膛里升起来,战栗着他齿下的喉管。 “是吗?”他说,“可我觉得还不够。” 洛冰河猛然抬头,突然察觉到一丝难以抑制的眩晕感,一丝不妙的预感突然涌上心头。而沈清秋不知何时又抓住了那支之前被打落的针管,正用完好的手费力地把剩下的液体推进他已经看不出形状的手臂里。 也许是发觉洛冰河还盯着他看,沈清秋转过脸来,露出了今夜的第二个笑容。 “骨骼促生剂,给我的。”他把空了的针管随手一扔,摸了摸苍白脖颈上被撕得皮肉外翻的牙痕,“这个才是给你的。” 洛冰河倒下去的前一瞬间,听到他费力地咳嗽了两声,显然被折腾得够呛。他远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强硬和尽在掌握。 “再忍耐一下。”他轻声自语道,“……现在不是结束的时候。” tbc 第七章 31 沈清秋吃力地撑起上半身,倚在一台冰冷的机器上,疲倦地阖上眼睛。 他失了很多血,伤口泛着阴冷的刺痛,环境带走了热量和生气,他从没有这么清晰地感受到这具外壳在变冷、在生锈,温度和燃料,两相权衡,两看相厌,谁也走不到最后。 他静静地靠着,慢慢地喘气。这会已经是后半夜了,试验场里一片漆黑,血肉在阴暗角落里发酵。 那小畜生倒在他不远处,一时倒半死不活,收拾起来却也麻烦——从小到大全是麻烦,临到要死了也那么麻烦。 可这世间浮水落花,朝来暮去,如果可以的话,谁不想麻烦一下什么人呢?谁不想……素昧平生的人也愿意插手自己的事呢。 他的脑海里游过一个影子,被他一个浪砸远了,湿淋淋的面目狼狈而模糊。 那个人说,那些事情交给别人处理,跟我走吧,我们好好活下去,我只能保住你了! 让我一笔勾销活下去?而尚且年少的他怒极反笑,我要他们全都死,这些还远远不够! 32 ——“他的数据非常完美,又很听话,不会有比他更好的素材了,哥哥,我们为什么要向那些低级的实验室分享他?” ——“对他们的处置要听从上级的意见,他们许诺等你的状态稳定下来,我可以带你远离全部这些……” ——“想要个新名字吗?让我想想,秋氏把你弄得这么讨人欢心,不如就叫……” ——“沈清秋!醒醒!沈清秋——” 沈清秋猛地颤抖了一下,意识和痛苦一同涌回他的身体里。他本能地想要蜷缩起来,惊恐地睁大眼睛。他有一瞬间什么都看不清,压抑在生命深处的恐惧海底气泡一般浮上表面。他在吃人的急流中沉浮——和他一直以来的生活没什么两样——然后手腕上的力量加大了,一个声音穿过粘稠混乱的记忆,震得他的心脏重新急速跳动起来。 “——沈清秋!”洛冰河死死拽住他垂落在身边的手,药物成分依然在折磨他,他十分吃力地仰起头,视线撞上了沈清秋颤动的扩散的瞳仁,恍惚觉得自己刚刚似乎是从鬼门关把他给硬拽回人间的。 然而紧接着,那双像死人一样苍白冰冷的手闪电般地一探,紧紧扼住了他的咽喉—— 沈清秋也不知道哪里来那么大力气,他利索地翻身压在洛冰河身上,把整个上半身的力量全倾在指尖,那一瞬间洛冰河心下一惊:在试验场中出生入死那么多次,他在对手脸上见惯了这种麻木茫然的神情,可当它浮现在沈清秋的眉眼之间,竟又陡然生出某种不协调的狰狞来。 ——为什么……那个冷血的,高高在上的秩序者,他为什么、凭什么露出属于消耗品的神情? 他望着那双空洞的,吞掉一切光芒的眼睛,想道: 我不明白—— 为什么他用这种神情看我,却让我心悸到难抑的痛苦呢? 这种力度肯定掐不死他,沈清秋也知道,他迟钝了一会,终于摇了摇头,完全清醒了。 他似乎一点也不惊讶,对自己的失态没什么想说,撇了撇嘴,苍白的嘴唇被抿成不耐烦的一线,一言不发地站起来。动作间牵动了他腿间凄惨的伤口,血和氵虫 液顺着一塌糊涂的腿根淌下来。他似乎对痛觉不太敏感,让他有强烈反应的也许是施暴本身,所以当施暴者倒下,他的应激反应也就开始怠惰。 洛冰河侧躺在地上,任由他把手腕抽走了——那上面留着一道明显的指痕,已经青紫了,但是骨头应该没有断,他特意注意过了——他迟缓地走向一旁,他们应该庆幸墙壁的后面是测试场地,拼杀之后的胜者总是需要一件干净的衣服。沈清秋穿来的衣服已经变成一堆碎布,沾满了乱七八糟的血迹。不过他也不太在乎那个,他在角落里翻捡了一会,扯出一件实验体穿的白色袍子来。 披着洛冰河的目光,他仿佛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件多么自降身份的事,苍白的布料落下,遮掩了他身上凌乱的痕迹。 这多么搞笑——洛冰河荒唐地想——就仿佛他是试验品而我是人一样,竟然没有一点违和感,好像皮囊能直接改变本质似的…… “没想到,”他笑一声,藏住心口上莫名其妙生长出来的伤口,“老师你穿实验体的衣服,也蛮那么像回事嘛。” 沈清秋回身瞥了他一眼,把头发从领子里弄出来。“你穿得什么?”他嘲讽地说,“还不是一副死狗模样。” “那老师能告诉我,怎么样才能让自己像个人吗?”洛冰河挑起眉毛,更加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那目光像是有实体,弄得沈清秋汗毛倒竖,“毕竟您自己学得那样像,骗过了那么多愚蠢的家伙,弟子实在是仰慕已久呢。” 沈清秋有点不满于他的目光,他走过来,一脚把洛冰河踢翻过去,赤裸的足趾踩在他的后背上。 “你以为你在羞辱我吗?”他淡声问,垂下头来,滑落的发丝掠过洛冰河的后颈,有一点缱绻的酥痒,“你还没见识过什么叫羞辱呢。” “你以为你的痛苦就独一无二,你以为你是这个试验场的宠儿,你以为我还真就非你不可了?”他狠道,“更好的更听话的我都弄死过,你算个什么东西?” “畜生永远变不成人,”他斩钉截铁地说——我原来清楚啊,他想,相互交配、厮杀、吞吃、谁管这玩意是不是人——“你永远都——” 却在这时,外面的铁门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33 沈清秋猛然抬起头,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非常难看,这声音很难忽略,因为紧接着,电锯破拆的刺耳声音震动了整座试验场,那让人毛骨悚然的噪音仿佛有什么饥饿的野兽在嚼铁皮,满嘴疯狂的欲望。 之前为了封堵退路——对方或者自己的——沈清秋特意封死了两扇门。试验场已经没有员工了,夜晚的园区更像片死寂的墓园,这里什么都不该存在。 但是现在,显而易见的,有人大张旗鼓地、急不可耐地,想要冲进来,夺取最后的风卷残云。 洛冰河微微移动了一下视线,隔空和沈清秋的目光碰个正着,后者剜了他一眼,又迅速转开,侧耳去听外面的声音。 外面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商量怎么搞定这块硬骨头——寄希望于那块遮羞布没用,试验场不管里面是什么,对外都是正经上市公司,它的控制从来不源于粗鄙的暴力——他们的时间绝不会多。沈清秋猛然拽住洛冰河的头发,硬是把他从地上拽了起来,然后连个停顿也没有地抓住他的手臂,把他一把架在肩上,就硬要往外拖。 洛冰河眨了眨眼睛。 他已经长成一个成年人了,虽然苍白了些,但却绝对不是沈清秋一只手就能提着满试验场转悠的了——更何况,他已经不那么年轻的老师,刚刚还流着一腔毒血和他斗智斗勇,被按着绞断了好几根骨头,大腿内侧也全是血迹——洛冰河简直怀疑他为什么到现在还能走路。 但沈清秋就是能。他拖拖拽拽地带着他横跨整个测试用的“斗兽场”,一扇一扇门在他的权限下闭合,这个脆弱又剑拔弩张,矛盾又居心叵测的组合磕磕绊绊、却披荆斩棘,向着这头死去的怪兽的心脏前进,竟然也仿佛相互扶持那般。 洛冰河眯着眼,被他拖着走。身体的支配权正在缓慢苏醒,但他仍然放松地半挂在沈清秋肩上,枕着他的手臂,把鼻尖埋进他的衣服里。试验品的衣服哪有什么好料子,毛剌剌地叫他鼻子发痒,但是沈清秋身上的气味又让他很享受——不如说,相比起以前那种混杂着药剂、消毒水和陌生人世的气味,这个时候他纯粹极了,只有他留下的味道——占有的腥味、血液的甜味,这个认识真让人愉快。 但他知道,沈清秋正在一步一步把他拖向死亡。他们对这座试验场的熟悉程度谁也不比谁差。 “这一天终于还是要来啦。”他仗着姿势的关系咬了咬沈清秋的头发,轻声说,“我小的时候,每天都很希望能见到您,每天又害怕会被你带到这来。” 就是有点可惜,才刚收到生命中第一份礼物,礼物就要和生命一起毁灭了。 沈清秋冷声道:“还早呢。”他一松手,把洛冰河扔到墙边,转身去操作那些要命的控制台。他们的时间不多了,这头庞然巨兽的壳已经锯开,外面的人在马不停蹄地开下一道门,爆炸声透过所剩无多的几面墙。 后者挣扎了一下,自己爬起来靠着玻璃罩——他背后就是“医院”深不见底的蜜糖色溶解液,是没有形状的“死亡”。许多年前,在这面玻璃前他得到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课,在一个随时可能勒死他的怀抱里。 洛冰河抬着头,他忽然觉得有那么一点冷。 而那个怀抱就在不远处,仿佛做过就忘记的梦,再也不会为他回来。 “我不明白。”他对着沈清秋的背影说,如果一点都不喜欢我,为什么要救我的命? “你不明白的事多着呢。”沈清秋头也没抬地答道。古怪的机器在他的手指下发出稳定的噪声。他伤得很重,还在流血,骨骼促生的负荷非常大,不过不重要,没有什么是不能忍受的。 他按下一个键,打开医院的舱门,就在洛冰河靠着的那块玻璃旁边——这种时候倒是省心。 年轻的、暴躁的雄狼抬起下颌望着他。 “我刚刚想了想,”他说,沈清秋面无表情地拖他起来,“还是想活。” “嗯。”沈清秋说,“我猜也是。” 他身后轰隆一声,烟尘四起,电锯在门上露出狰狞的伤口。 “下去等着,”他几乎是温柔地低声说,把洛冰河的胳膊从他肩上拿下来,笨拙地解开他颈上的黑色项圈。他仿佛终于打算尽一点长辈的职责,字句却是冷酷的,“下面有很多,不过没事,我会送更多下去。” 洛冰河觉得自己这个时候也许应该抓住玻璃框,或者干脆捏断那人渣的脖子,这样更有意义,而不是…… 他努力站直了,嘴唇在沈清秋的嘴角边轻轻蹭了一下。 “那里有你吗?”他问。声音淹没在金属门倒塌的墙灰里,被贪婪的脚步声踩了个粉碎,没人听的清。 沈清秋微微一怔。 “不。”他说,然后他用了全身力气,一把把那试验体的身份扯掉,猛地把洛冰河推出门去。 ——这条命真是便宜你了。他想,想想又觉得好笑。我难道还差一条人命吗? 那一瞬间,无数枪口指上了他的后背,入侵者叫嚷着,没人在意,洛冰河死死盯着他,期求从他的神情里看出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但是什么也没有,沈清秋只是垂下手,丢掉那只项圈,眼看着他坠下去。他身上穿着乱七八糟染着血的实验体长袍,头发散了,装饰用的眼镜不知道丢到哪里踩碎了,整个人憔悴又寒凉。没人知道会怎样收场,矛盾的中心也许永远都没资格退场。 机枪向下疯狂扫射,可是什么都没有,什么也没能留下,哪怕一道伤口。 然后死亡淹没了他,缠住他的手脚,漫进他的口鼻,尖锐的灼痛刺进双眼。他再看不到也听不到,最后一个念头也融化了,生命沉缓地溶解。 而高台上的沈清秋只是冷酷地转回目光。 “我投降,”他冷冷地说,目光像淬了毒的匕首,划过每张紧张可怖的脸——还不够,他想,我想要更多——“让秋海棠滚出来。” tbc 第八章 34 太阳像发光的姜饼,把细细的糖霜洒在窗户上。 洛冰河迟缓地眨了眨眼睛。温暖的光滑过他的眼瞳,浮现出焦糖般浓郁的颜色。 “还是没找到他吗?”门外有人低声说,“昨晚出现的那个人我们会负责询问……我知道,我也很想把他带回来,这不是私事……是的,请上级相信,追捕丝毫没有懈怠。” 岳清源挂断电话,柳清歌在他身边抱着手臂。“人撤了。”他目不斜视道。 岳清源疲惫地捏了捏眉心。“麻烦你了,柳师弟。” “我只想问师兄,”柳清歌冷声说,“捉到沈清秋,怎样处置?” 岳清源不答,他似乎有点生气,抬高了声音:“他背叛潜逃,滥杀无辜,若是这些师兄都要替他遮掩——” 他突然截住,转头看向洛冰河的房门。 “醒了。”他哼了一声,恢复了那一套冷冰冰的神情。 35 岳清源推开门,洛冰河的目光瞬间落在他身上。柳清歌在门口停下,没有得到他一丁点注意力,岳清源则顶着他的目光在病房陪护用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上级派来协助工作的专家开始问话。 “我们今天凌晨在河边发现了你,你现在安全了,有没有不舒服?” 洛冰河盯着岳清源,“谢谢,没有。你是谁?”他回答得很快,看起来思路清晰,逻辑也完善。 “我们是特勤警员,我姓岳。”岳清源温和地说,“因为任务关系,我们希望能问你几个问题,还望配合。” “你好,岳警员。”洛冰河滴水不漏地答道。 “你昨晚为什么会出现在河边?”专家调整了一下被忽略的尴尬,语气和蔼地问道,“我们发现你顺着河水漂流过来。” “我不知道。”洛冰河说。 “你记得昨晚最后做过的事吗?” “我死了,也许。”他平淡地说。 “你没有死,”专家和颜悦色,“这家医院很完善,而且你的状态已经稳定下来了。你的意思是你当时生命受到了威胁吗?” 沉默。 “那里有其他人吗?” “不。”洛冰河对这个问题有了一点反应,他移动了目光,盯着病房的门,“只有我。”他轻声说。 这时门被敲响了,外面道,队长,分析结果出来了您看一下。 洛冰河的目光一直定在他身上。岳清源总觉得他有话要说,果然当他站起身,转身拉开门,就听到洛冰河用那种平静的声音叫他,“岳队长。” “加入你们需要什么诚意?”柔软的阳光落在他澄澈的眼眸中,仿佛洒满碎金的兽瞳,“我们目标一致,我全部愿意配合。” 36 柳清歌望着外面,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他太像沈清秋了。” “嗯,”岳清源拿着工作报告书,问道,“怎么说?” “阴冷,残忍,蔑视生命。”柳清歌不假思索地答道,“擅长伪装。” “上级下令我们容留他。”岳清源也望向外面,低声说,“他们完成试验场的搜查,沈清秋屠杀试验场潜逃,他可能是最后一个有价值的样本了。” 不过是从私营变成官营,不过是把买来的小孩换成死刑犯,换成克隆和人工培育的小孩,走合法的秘密渠道,为了生产的解放,全人类的进化——没人会拒绝这种无私的尝试,无论谁拿到,实验都不会停止。 “沈清秋杀了所有人?”柳清歌挑起眉毛,“他一个?” “评估猜测他可能使用了别的新型潜力药物,”岳清源念着报告,猛然被柳清歌打断了: “得了 他们是想让技术人员安心,”他冷笑一声,抬手朝外一指,“你我谁不清楚,外面那个怎么可能没问题?” 窗明几净的办公区里,洛冰河穿着他被发现时那套黑色衬衣长裤,把袖子挽到手肘。他剪短了头发,乌而软的发丝把整个人都衬得白皙俊秀。他身边围满了笑靥如花的技术人员,远处有专心工作的背景演员,一派其乐融融的把戏。而身为主角的年轻人很自在地抬起头,向那些争相想从他身上得到点什么的男人女人微笑。 他得到了解救,一个更大的玻璃房间,在他探索到边界之前,他们会榨干全部价值——或者再解救他一次。 “他掌握了一些试验场运行的机密原理。”岳清源说,“而且通过了人格评估,同情心和同理心在他接触我们的这几日已经飙升到正常水平了——这个社会的规则他学得很快——因此无论他想要什么,上面都决定满足他。” “而且上面认为,能从现场活着逃到我们面前,代表着他在选择中更胜一筹。” “和那时一样。”他说,沉沉叹了口气,“也许小九离开才是对的。” 柳清歌不置可否。 “我不会让他有机会当第二个沈清秋。”他说。 岳清源没有接话。许久,他抬起头,再次看向单面玻璃后的青年,却在这时,洛冰河忽然准确地转过头来,朝他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那目光穿透虚假的幕墙,击碎弥漫着甜味剂的舞台,清醒,锋利,目的明确。 愚弄一头凶兽,从来不是没有代价。 为什么自恃为人的家伙永远都不懂呢? 37 “欢迎回来,小九。”秋海棠温柔地说,替他理了理领子,“不用拿枪指着他,他不会再离开我了,对吗?” 她穿着淡紫红色的长裙,裙摆翻滚,仿佛妩媚的桃红色云雾,发上绾钗,染了藕荷色指甲,妆容和首饰都打理得雅致停当。而他穿着廉价的纺布袍子,发丝凌乱,浑身的血迹和伤口,甚至没有鞋子,裸露着布满划伤和旧疤痕的小腿和脚踝。 熟悉的…身份,熟悉的相处模式,恍若时间的倒流。 她非常自然地挽住沈清秋的胳膊,他们都不再年轻气盛,不必死去活来,即便千疮百孔,记忆中的美貌也没有消退。也许永垂不朽是真实存在,对过于短暂的生命而言。沈清秋没有躲开。 “我给你准备了很好的环境,一切按你的习惯来。”秋海棠说,“你之前的事我听说了,那种阴险猥琐的地方不适合你,实在太下作了。” “还好,”沈清秋左右看了看,在人群的后面看到了两三张一面之缘的脸,黑旅馆的前台姑娘、茶厅服务员、出租车司机,一套的面无表情。这个气氛让他很放松——这几乎是从未有过的——他几乎是用闲聊的与语气说,“和我还算相配。” 手下刷开一道门,秋海棠拉着他走进去,“原谅我没法现在就让你好好休息,你可能需要复制一组逃走的数据……” 话音未落,漆黑的房间里灯光大亮,瞬间恍如白昼,照进沈清秋猛然收缩的瞳孔—— 满屋子挤在一起的小孩,一大半都是七八岁的黑发小男孩,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有些从眉眼上甚至能看出某个熟悉的影子。 秋海棠从中牵过来一个,小孩睁大懵懵懂懂的眼睛,惊惧地望着他们,又乖乖地不敢挣脱。 “我觉得还是早点选定的好,你觉得怎么样?”秋海棠转过头来,她头发上的香味一如既往的熟悉,“我感觉你应该蛮喜欢这种类型的?” “……”沈清秋沉默了很久,才答道,“不。” 秋海棠“咦”了一声,听到他淡漠又无情地说,“上一个自以为是的麻烦精那么多年都没死,我现在看见这样的就犯恶心。” 秋海棠审视着他的神色,不知是遗憾还是怀疑地“喔”了一声。沈清秋八方不动,目光四处逡巡。半晌他径直走进人群里,带出来一个扎两条辫子的小女孩。 “我选好了。”他淡声说。 秋海棠一愣。慢慢地,她精致的妆容上浮起一个笑容。 “是婴婴,”她望着沈清秋,和蔼道,“真怀念啊,我第一眼见到她,就觉得她很像我小的时候……” “的确。”沈清秋颔首。“缘分罢。” “好了,在这里你会有极高的权限,足够你做任何事,”秋海棠笑了,她的脸颊泛起樱花一般的粉红,温柔得像少女时的模样,“我只需要你和我一起,”她甜甜地道,“让秋氏重新辉煌起来。” “可我觉得不够。”沈清秋等她说完,才道,“如果要我不背叛你,你至少要给我当年秋剪罗的地位。” 某个瞬间,秋海棠从他漆黑的眼睛里照见了一望无际深不见底的统治的欲望。 她突然体会到了那种狂热的兴奋。 那种足以让人尊敬的让人着迷的让人朝拜的,主宰世界的欲望。它占据着所有实验参与者的思想,在每个得以窥探的大脑中繁殖,现在,只不过是一个感染源向她抛出橄榄枝—— 法则嵌入一座新生的巨型机器,催动着生产有条不紊地继续下去——而在那之前,它要确保自己的每一个决定都会被贯彻到底。 “——你会同意的,”沈清秋的声音像最后一根稻草,落在决定的天平上,“稳赚不赔。” 38 半晌,秋海棠才缓缓伸出手。 “……我同意。”她小声说,“我给你,和哥哥同等的权力。”所以给我吧,哪怕那会烧掉一切的过去,赌上一切的将来—— 她手上赫然躺着一条陈旧的黑色项圈。 一个熟悉又残酷的,生产证明。 沈清秋习以为常地把头发撩起来,背过身去,他瘦削的颈骨露了出来,任由那双手温柔地划过咽喉。 ——究竟是谁屈从了呢? “小九,”秋海棠把结扣扣牢,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那双柔波一般的眼眸好像浮起了一层水雾,她终于忍不住问道,“有没有人说过你没有心?” “没有。”沈清秋答道,“但我早就什么都没有了。” 然后他转过脸来,黑色的项圈像条盘踞的伤疤张牙舞爪地挡住在他颈侧发青的血管。秋海棠的目光追着那只项圈,一如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总有办法让她相信,某样东西会永远永远属于她。 而现在,这个背叛的布娃娃终于重新回来,它该被扯掉四肢,剖开肚皮,掏出棉花的心肝脾肺来洗干净,换张讨巧的面容,不过没关系,她会缝好的,然后相互陪伴,一切照旧。 但是这瞬间,秋海棠的脑海里却只是突然划过另一个疯狂的念头: “——我不希望他只是我的玩偶。”她想,“我希望……” 他们像年轻时那样,思考着同样的事,胸腔里充斥着同样的欲望,默念着同样的同样的,我想要更多。 “我回来了。”沈清秋说,苍白的灯光照着他脸颊上干涸的血迹,为这场荒唐的重逢画上一个短促的句点。在这盏新灯下,他的面孔像瓷一样,冰冷又坚硬,他站在那里,好像站在过去,向秋海棠投来少年时代的目光。 那双眼睛里,跳动着能燃尽一切的火。 tbc 第九章 39 宁婴婴蜷缩在她的小房间里,茫然地盯着地面。 这是一栋废弃写字楼的杂物间,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也没有大房间装潢用的地砖。她不喜欢这里,虽然条件要好上太多,这个连窗户都没有的豪华小堡垒好像没有规则。 沈清秋调好了药,拿着注射器向她走过来。“你在看什么?”他漫不经心地问。 墙角的监控摄像头悄无声息地转过一个角度。 爸爸妈妈教会的礼貌让女孩答道:“我在找我的床,先生。” 没有营养的无稽之谈不值得人费神,沈清秋对着光调试针剂,女孩小小瑟缩了一下,他就问,“害怕打针吗?” 宁婴婴不敢看他。 “那就好。”沈清秋自顾自说,俯下身来,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女孩猛地一抖,对方却像怕她反抗一般,整个人都倾了上来,牢牢把她按在角落的阴影里,她像什么都看不见的幼鸟,徒劳地扇动翅膀。 然而预想的疼痛却没有到来,到来的是沈清秋的下一个问题。 “如果找不到床会怎样?”他似乎突然有些疲惫,靠在女孩耳边轻声说。 从没有人这样问。 没有人在意,没有人察觉到,这世上生存是分级的,知识有优劣之分,语言是鸡同鸭讲。 “……会输掉。”这个回答不知为何,让她有点委屈,感觉禁锢的力量放松了,沈清秋松开手,缓缓地后撤了一点,寒酸的光像灯泡上模糊的灰尘一样,再度颤颤巍巍地覆在她的睫毛上。 沈清秋有点不痛快地甩了甩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支针管不知何时已经空了,这让宁婴婴很疑惑——“输了又怎样?” “输掉的小孩要当鬼。”门口有人答道,“你喜欢玩游戏吗,婴婴?” 女孩猛地再度蜷缩起来。沈清秋朝后瞥了一眼,秋海棠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边,正笑意盈盈地望着他。 沈清秋侧着头,目光没有离开她,一边抬手解了实验服外套的扣子。他用的是拿着针管的手,左手垂在身侧。从这个角度,这十恶不赦的疯狂的实验员垂着眼睫,眉下落着深深的阴影,那种令人胆寒的目光却仿佛冲破重重阻碍,在他的瞳孔里破碎成锋利又无情的刃端。他总是藏不住这种叛逆的表情,秋海棠咬着笔尖,不着调地想,从以前就是这样,好像他有一天会把我们全都杀光似的…… 可是谁在乎呢?谁怕死呢?难道诅咒会让人们放弃占有绝顶璀璨的宝石吗?还不是前赴后继地淹没它,争夺它,妄图让自己的脏血短暂地沾染它—— 既然都乱成这样了,宝石偶尔亲自杀杀人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 毕竟人们总是对珍贵的东西格外宽容,不是吗? 那边沈清秋把实验服脱了下来,看也不看地兜头往女孩身上一扔。 这下他青筋浮现的左手和颤抖的瞳孔再也遮不住了。秋海棠舔了舔嘴唇——唇膏是甜丝丝的,太符合她的口味了——目光从他被青黛色衬衫裹紧的腰侧,一路上到削瘦的背脊和蝴蝶骨。然后撞上了沈清秋横切过来的眼神。 可是现在,这块杀人的瑰丽宝石,却想要保护一些风都能吹走的小沙粒。秋海棠眯起眼睛,这简直是……万般有趣的无稽之谈了。 “你不用找床了,随便睡哪都行。”沈清秋盯着秋海棠,话却是冲着宁婴婴说的,他似乎是有些火气,硬压着没有发作,“我这里没有游戏。” 秋海棠风姿万千地挑了挑眉。她做这个动作的时候,神色往往和沈清秋如出一辙。 宁婴婴从那件实验服外套下露出一双眼睛,她不明白,游戏规则明明不是那样……她望着眼前逆光的身影,恍惚间发觉,规则好像变了。 好像朝夕之间,一切就都要……化成齑粉了? 40 当洛冰河从为他精心挑选的背景板书架里抽出一本书的时候,没有人担心他会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几双贪婪的眼睛黏在他的背上,估计着更多的价值,一切都按照剧本,甚至不需要掩饰。 直到他从翻开的书里抽出一张纸,递给身后的研究人员。 “请问,这是什么?”他颇有些歉然地问,就像他给整个研究所的印象,腼腆又礼貌,好糊弄的天真。研究员被那双清澈的蜜糖色眼睛恍了个神,半晌才把目光聚到那张纸上。 但只是一眼,那人突然凝固了。 一个面容冷肃的年轻人,透过薄薄一张纸,向他投来倨傲而讽刺的目光。 “这是……”他嗫嚅道,冷汗唰地漫过鬓角。 这是一张绝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那个脱逃试验品的记录,是真理的残忍探索,是奇迹的无情压榨。 洛冰河的手轻飘飘地落在他肩上。男人僵硬地扭动脖子,那双一贯温顺又好骗的眼睛俯瞰着他,仿佛深渊露出一阖缺口,而所有的自负和贪欲,偏偏已经靠得太近,吃得太多—— 41 洛冰河从玻璃幕墙外破碎的天空屏幕后露出他那双让人充满好感的眼睛,所有研究员像一窝见了黄鼠狼的鸡,在笼子里尖叫着扑扇翅膀。 他弯了弯眼睛,一手把整个幕墙拆下来,心想,屠杀是一件蛮乏味的事。毕竟临死的惊愕和扭曲,只不过是不同人脸上同一块肌肉的反应。如果杀不到对的那个人,再多其他也毫无意义……他舔了舔犬牙,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 “有没有人能告诉我,”他对着几十双惊恐万分的目光扬了扬那张记录,绽开一个明艳到妖冶的笑容,“你们的岳队长现在在哪里呀?” 42 “你好像有那种,”秋海棠用叉子敲了敲盘沿,轻快地说,“魔力?你能把我们好不容易哄睡的孩子唤醒。” 沈清秋沉默地望着窗外。他面前的小桌子上摆着式样精致的点心和热茶,还有一支装着血红色溶液的一次性针管。 从管理者房间的窗户往下看,许许多多的小孩坐在地砖上,也许是刻意为之,他们缩在一块一块地砖狭小的空间里,另一些大孩子在人群中巡视,揪出那些不小心越界的家伙。俯视整个大厅,竟然有种令人窒息的秩序感。 人总是这样,即使没有玻璃箱,也总会呆在他们该呆的地方。规则、权柄、整个世界,到处都是看不见的玻璃,倒也说不上好或者不好。 我并不会唤醒任何人。他想。只不过已经没人记得,我也一直还停留在噩梦之中。 “但是那是没用的,”她把目光移到窗户上,“醒来有什么用呢?结果不会有任何改变,你还是不能保护任何人。” 那有什么关系,沈清秋想,我们在做的事,本来就没有结果。 “好吧,告诉我,”秋海棠不甚在意地捻起一只樱桃,“如果你是我,现在最紧迫的是什么?” 沈清秋转过脸来看她。那双眼睛映着浅淡透明的光,是薄情又冷厉的色泽。 “大概……”他有点怠惰地答道,“没什么要紧的吧。” 反正现在准备,也来不及去实施了。 43 最后秋海棠问,你知道为什么船只宁愿同珍宝一起沉没,也不愿意拱手让人吗? 你知道,她语气尖锐地说,这破烂场地就是一条载着你我的船吗? 而沈清秋头也不抬地喝了口茶,一边把那支空针管隔空朝她晃了晃。 “可我暂时还不想沉没。”他低声说。 秋海棠把手搭在他的肩上。“我也是。”她俯下身来,熟悉的香味弥漫在鼻尖,“我不会让你再有机会丢下我。” 沈清秋把她的手拨开,站起身。“你只是没有发现,你早就不需要我了。”他不无讽刺地说,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 你已经不是小女孩,有哥哥和不会反抗的玩具,你该去追求权柄、名利,把一切当成武器,哪怕是你自己。 “我只是担心你!”秋海棠冲着他的背影尖叫道,“原谅我,我现在只有你了!” 44 岳清源匆匆推门而入,整个办公区乱成一锅烂粥。他感到一阵胆寒,因为整个现场显得整洁、寂静,仿佛几十个精尖研究员都被麻醉剂放倒在了座位上,甚至没有人起身,空调机的冷风卷起资料的页脚。没有呼吸的熟睡,全是那只年轻怪物的手笔。 “师兄,这个。”柳清歌快步走过来,压低声音把一张纸塞给他。他压抑着显而易见的愤怒和挫败感,黑漆漆的眼睛燃烧着自责和不甘。 看到那张纸,岳清源就控制不住地摇晃了一下。他咬紧牙,在印刷报告的行间毫无意外地找到了一段笔迹俊秀的批注。 『也许,我们要人为地创造一种‘异族',所需要的仅仅是圈养场地、秩序和廉价的原料,甚至不需要提供社会的阶层。像从古至今的人类制品一样,这将是一项不可掠夺的‘武器'。人类究竟想不想经历巨大的痛苦和极高的死亡率来转向进化?但是他们却绝不会拒绝通过武器来武装自己的至高权力。』 他还深刻地记得许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同样年轻到纤细的沈九在某一张苛刻的、险恶的、令人反胃的记录纸上,亲手写下的文字。 “小九……”还是年轻警员的岳清源嗫嚅着,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什么解释都是徒劳的,浪漫又戏剧的重逢,冷静下来才看清的救赎,他们的命运早已隔得太远太远,此生都无法赶回来相逢。 沈九把笔搁下,默默把手撑在桌边,没有做声。 “这世界上不是非黑即白……”他干巴巴地说,“我一定会保护好你,我可以……” “我知道。”沈九打断他。 昏暗的灯光照在他的面孔上,五官难以诉清地模糊在一起。“就像我今夜从这里逃走,你不会阻止。”他用年轻人特有的嗓音,淡而缓地说道。 “但我不会再感谢你,岳清源,”他们显然都不适应这个疏离的,高高在上的好名字,双双哽了一下,但沈九还是说下去:“我哪来的哪去,不在这里碍你的眼,省得你还要为我去求人,讲什么可笑的非黑即白。” “我不是——”岳清源苍白地挣扎道。 “——但你也给我小心点,”沈九猛地挣开他,嘶嘶地威胁道,他的脸藏在影子里,鼻尖稍稍有点红,“可不要有一天,让我把手伸到你地盘上,不然……” 岳清源猝然攥紧了那张纸。“他去查了我的办公室、”他急促地说,“最近兴起的新势力、他既然去了,也一定看得到——我知道他去哪了!他去找——” “……不然,”如墨的夜色里,少年轻声说,“管他是黑是白,所有的法则都会是我——我会得到一切。” 我会让太阳在夜晚升起,我会让白昼变成灰蒙蒙一片,我会把所有人惊醒,我会引起困惑和恐慌,因为白昼不是浮于表面,因为黑夜不能掩盖一切。 因为这个世界向来疯狂,且从不非黑即白。 45 麻烦来得和药效一样快。 他在走廊上被两个嘻嘻哈哈的卫兵拦住了,他们盯上了他脖子上的颈环,像超市里打量食品的标签。 最高级的收买人心,意味着一起犯罪,一起享乐,把产品当做报酬付给工人,然后堆在一起腐烂。 一个家伙推了他一把,沈清秋反应不及,被推了一个踉跄。“看我发现了什么?”他抓着青年的领子,对身后嚷道,“我已经厌了,这个破基地,臭小鬼除了尖叫什么都不会!” 他的同伴更直接些,他正把扣不上的武装带从肥肉上扯下来。 沈清秋偏过头去。“走开,”他蹙紧了眉,半阖着眼睛——他已经有点看不清了,在最缺时间的时候遇上最不易脱身的事,他不得不把秋海棠拉过来挡箭,“我是……” 他突然咬住舌尖,倏地迟疑了。 ——如果需要的话……有挑剔的必要吗? 然而不待说完,空气中突然“噗”的一声,仿佛折断一株野草,或者一滴水落下。 一个熟悉到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轻飘飘地凑上来。 “又见面了,”洛冰河心情极好地把两具尸体丢在地上,没有生命的肉体发出沉重的落地声,“想我了吗?” 沈清秋的心脏反射性地一抖。可几乎同一瞬间,紧绷的心弦却猛然一松。 46 只有沈清秋自己知道,在那句话响起的一瞬间,他几乎有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感。 去他妈的来日方长,他想,我要他们全都死,现在就要。 只不过当这一刻终于来到,他才真正有机会放任自己将视线长久地落在那个毁灭者身上。 他微微有些重影的目光划过洛冰河已经显得颀长的双腿、收窄的腰胯、两肘、宽肩、雪白的手腕和脖颈、软乌墨般的发梢,落到他脸上,下颌、浅淡的嘴唇,碰上那双毫不掩饰欲望的眼睛。 时间过得真快啊,他不着调地想,疲倦地合上眼帘,脑海中浮现出久远的回忆。 他感觉洛冰河的脚步在他面前停下来,他俯下身,伸手捏住沈清秋的下颌。 然而就在一刹那间,沈清秋猛然睁开眼睛,冰一样的手指扣上他的手腕—— “想啊,”他反叛地挑衅道,甚至吹了声口哨,眼眸里迸发出利刃出鞘般绚丽而危险的光,“为什么不想?” 指尖的皮肤跃动着年轻的血脉,它灼热而猛烈,像摇曳的火,燃烧着噼里啪啦的生命感,甚至于传递出一丝细微的刺痛。 可当火融化冰,随之就会被它的意志熄灭。 ◇九对婴婴也是那种冷着脸的温柔喔。以及他是真的试图对秋海棠负责任……他毁掉了她的一切,娇奢的生活、秋剪罗、并且背叛了她。也许第一开始是豢养萌生出的恋慕,但事情走到这一步,我更倾向于它是一种复杂的爱。冰哥对九也一样,他们总得找到什么是稳固的,什么是真正的想法,而不是模糊的控制欲。 第十章 47 洛冰河的控制欲显然被他挑战了。 他缓缓地抬起另一只手,几乎是温柔地拨了拨沈清秋凌乱的额发。不知是不是感知出了问题,空气开始变得干燥、滚烫,灼热得让人想退缩。他能感觉到沈清秋就像他窗台上那只驳杂的野猫,在他悬空的指尖下竖起每一根惊恐的毛发。前几天的痛苦和恐惧显然已经烙焦了皮肉,但他显然没有因此而屈服。他的眼睛很亮,如:长夜中乍现的流光,更甚于痛苦,流露出无法藏匿的算计和挑衅。 他们无疑都太了解对方,很多时候了解并不需要花大量的时间相处,用真假难辨的话语相互倾诉,它们是无法控制的传达,是同一种思绪浮现在两个人头脑中,如同傀儡师同时操纵两根线,会不可抑制地发生同步。 但是想象中的暴力没有落下。 取而代之,洛冰河反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别用那种眼神……”他低声说,有些无措又有些顽固,他紧紧捂住沈清秋,拇指无意识地摩挲过青灰的颧骨,仿佛要从刀锋一样的视线里保留最后一点理智,从燃烧的火场抢夺一捧灰烬一样,他几乎是狼狈地说,“别用那种眼神。” 沈清秋伸手去掰他的手腕。“你这……”他骂道,突然哑口无言。 一个荒唐而炽热的吻,撕扯般落在他唇上。 48 沈清秋瞬间意识到,如果这个时候反抗,洛冰河很可能会当场把他拆了。他感觉到一股压抑的情绪和古怪的焦躁感,以及脱离熟悉规则的彷徨无措,即使掩饰得残暴而乖张,他仍然驯顺——他在迷恋他的饲养员,哪怕遭受残酷的对待。 他是完美的,实验没有失败。 而这恰恰让沈清秋感到难以抑制地的反胃和窒息。 他静静地倚在墙边,接受年轻试验体的感情宣泄。药物隔绝了他操控身体的准确性,于是索性不动,起码抵抗不会变成欲拒还迎。洛冰河吻得很认真,近乎于难以想象的虔诚,他小心翼翼地咬住沈清秋麻木的舌尖,稍微侧了侧头,鼻息划过脸颊,吻得更深,搅出缱绻暧昧的湿润水声。 这个吻持续了很长时间,没有受到任何迎合或者抵抗,他们彼此都无法窥见对方的神情,没法揣测对方的态度。气氛粘稠而亲昵,是纯粹的、一片空白的、什么都不想的温存。 直到洛冰河撑着他的肩直起身来。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他冷声道。 他的手仍然覆在沈清秋脸上,听到这句话后者缓缓眨了眨眼睛,柔软的眼睫痒痒地刷过手心。 “为什么?”可他的反击却清晰又牙尖嘴利,“你算什么东西,我有向你报备的必要吗?” “如果理由是我负责培养你,那就不必说了,”他抢在洛冰河开口之前尖刻道,“感激也罢报复也好,不客气,滚,杀我一个算什么本事,小白眼狼……”他突然恍惚了一下,试图遮掩过去,恼羞成怒地去抠洛冰河遮他眼睛的手。 但是这次,冷酷的面具再也撑不住,在他的脸上噼里啪啦地破碎成鲜血淋漓的狼狈。 药效激起了他所有的叛逆和反抗,然后迅速而无声地蚕食掉它们。有些东西从他的性格中永远地消失,那些可笑的坚持,如履薄冰、孤注一掷,全都模糊成怯懦茫然的一团。他惊觉自己开始忘记一些事——留不得半点闪失的计划、无数死里逃生的技巧、用性命一次次尝试出来的方案、想要保护的人、还很遥远的未来——一切重要的事。 “我一定要杀了他们、”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指甲尖锐地切进洛冰河的手臂,“我要他们全都死、该死!还不够——” 他猛地痉挛了一下,手指紧紧扣住地板——洛冰河听到指甲折断的声音——仍然没有成功。然后他蜷起来,开始发抖,似乎已经不太清醒了,洛冰河不得不在他身边跪下,才能听清他喉咙深处含混的哀鸣。 “我好痛……”他一向强硬、险恶、心狠手辣的实验员脆弱地低声呜咽着,“好痛……我在哪……” 洛冰河的手心里沾到了一点温热的液体,他触电般收回手,沈清秋在满面的泪水中抬起头,满眼隐忍的惊惶。 几乎是在一瞬间,洛冰河意识到,那并不是一种他一无所知的药剂。 他脑中划过一双双茫然而顺从的眼睛,耳鼓里炸响试验场里排风机苟延残喘的隆隆声、水和喘息、夜莺细弱尖厉的哭泣—— ——那是“治疗”。 49 沈清秋被手臂上细微的痛楚弄醒了。 他躺在自己临时房间的简易床上,洛冰河把针拔掉,没有止血棉,他简单按了一下,刺目的红色从指缝里缓缓渗出。 沈清秋“唔”了一声,向他表示自己醒了。他马上就后悔了——这换做以前是不敢想象的。他们这种人从来只能蛰伏、窥伺,尤其是脆弱时刻,只能咬着牙积蓄能量。 洛冰河立刻伸手过来探他的额头。沈清秋偏了一下,没躲掉,被摸个正着。 “神经代偿剂。”他简短地说,理了理沈清秋的头发,手指上残留着淡淡的血腥气,后者胸中浮起虚弱的恶心。他已经没有力气也不想思考试验体从哪里搞来的兴奋剂,但洛冰河显然留了半句话没说,这种情况下他正迫切需要胺类分泌来刺激被治疗损害钝化的意识,而且每拖一秒,这种损害都在加重。 而这个时候,洛冰河还逗留在他身边,仿佛护食的独狼,或者等待猎物放弃挣扎的猎手。他等待着一个虚伪而顺理成章的、真正好的时机,又偏偏装作无意的施舍。 但不管是哪个,沈清秋不想理会。“能麻烦你出去,”他向浴室的门指了个眼神,语气渺茫地疏离道,“我自己找点乐子行吗。” 洛冰河当然不走。“你其实可以多依赖我一点。”他开口道,声线很平稳,手指却不易察觉地微微颤抖。“有些事你说出来,”他垂眼避开沈清秋的目光,“我未必不会照办。” 沈清秋毫不掩饰地嗤了一声。“有些事?未必?”他轻飘飘地嘲道,“劳驾,我未必还看得上你那有些事呢。” 洛冰河第二次避开了他的锋芒。今天晚上他显得非常退让,可越是退让,越让沈清秋产生了陌生的、难以把控的警惕。他们太过相似,相似到让人痛恨的程度,双方都得承认,即使没有刻意的教育,那个总是遭到残酷对待的小试验体,已经在成长中完美影射了实验员的行事风格。 成为彼此最痛恨的那种人,然后无法避免地算计、交锋、孤注一掷、放手一搏,争夺一个处决“对方”,亦或是解脱“自己”的权力,仿佛这就是此刻苟延残喘的全部意义。 再忍耐一下。沈清秋对自己说。他已经拖得太久,浑身都麻木了,仿佛心脏倒退着、软化着、剥掉一层叠一层坚硬的伤疤,显露出那个彷徨伶仃的少年的影子。 可他早已千疮百孔,可他早已不再年轻,践踏、屈辱、望不到尽头的等待摧残着一切,席卷漫长的永夜。 洛冰河叹了口气。他有点焦躁地活动了一下肩胛部,肌肉抻出柔韧的线条——绝对具有攻击性的前奏。 然后他一把扯住沈清秋的领子,把他从床上拽了起来。 “我知道你很恶心我,”他有点恼恨地咬了咬沈清秋耳边的头发,后者像被捏住了七寸的蛇,嘶嘶地亮出毒牙,于是他卡住沈清秋的颈骨,半是威胁半是玩笑地把他的额头往墙壁上轻轻一抵。 “但是,”他哄道,声音有一点酸涩的沙哑,“再忍耐一下。” 50 沈清秋蹬了他一脚。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是中途闭了嘴。于是洛冰河托住他的膝盖,把两条显得过于单薄的长腿分开屈起。 沈清秋用他那套惯常的沉默抵抗来对付他。他从来是骄傲、不屑理论的,一开尊口,就是剜心铡骨。他像面对不必理会的蝼蚁一样,梗着骨头面对不可战胜的对手,你永远不知道他在乎什么——或者恐惧什么。 但是洛冰河知道,他旺盛的不服输的劲头,此刻也一如既往地在消极冷漠的外壳下燃烧。他凑过去,轻轻吻了吻那一小截雪白的耳骨。沈清秋立刻把头偏到另一边,他就把下巴搁到他硌人的肩上,去亲他别过去的脸庞,喉咙里滚动着愉快的调笑。 “别躲嘛,”他说,“那么讨厌我亲你吗?” 沈清秋反手给他一个肘击,被半途截住,十指相握扣在墙上,洛冰河更加肆无忌惮地去吮吻他颈侧薄薄的血管。他松了他衬衫领口的两颗纽扣,手指触到那条陈旧的皮项圈,稍稍顿了一下,什么也没问,继续滑了下去。 沈清秋被他啃得不堪其扰,“我没心情和你闹,少动手动脚——”他浑浑噩噩地伸出另一只手,去推洛冰河的脸,反倒被他戏弄般地舔了下手心。 “这不是让你有心情一点,”试验体咬着他的指尖,含糊地卖委屈,“免得疼哭了又要恼我。” 沈清秋差点给他气笑了,“劳驾,”他刻薄道,“上回可是我把你放倒的?” “唔,”洛冰河不以为意,“那这次轮到你哭了。” 51 我一定是疯了,才陪他搞这出。沈清秋用手臂挡住眼睛,颇有些别扭地想。洛冰河正深深地把他拥在臂弯里,鼻尖埋进他颈边的发丝,沉醉的低声呼吸拂过耳边,让他的脸颊和耳朵都控制不住地烧起来。强劲的、充满力量感的心跳透过胸膛,震得整根脊梁从上到下都战栗着发麻,他被摆成两膝分开的跪姿,被迫坐在洛冰河大腿上,膝盖骨很不友好地抵着床边的墙壁,狭窄的空间让气氛暗示意味十足,也注定他很难挣扎。 事情显然已经超出能控制的范围,却也不算向着坏的方向一路狂飙,他没有立场阻止,只得不驯地沉默。 “怎么啦,”洛冰河在耳边哄他,舌尖稍稍舔进耳道,“没有感觉吗?还是不喜欢?”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覆在沈清秋身下,指腹轻轻夹住,情色地缓缓揉搓敏感的顶端,又整个手掌包住,充满压迫性地捋他碾他。他的手法很好,沈清秋又昏昏沉沉难以招架,很快就在他掌心沾了不少黏液。 “有没有感觉清醒一点?虽然可能不会让你一直醒着……”洛冰河低声说。因为等一会儿就要把你干得神志不清了,他腹诽道,用沾着液体的指尖摩挲他紧紧抿起的唇,感觉沈清秋的下颌明显绷紧了,但他只是迟疑了一下,还是乖顺地含住了洛冰河的手指。 可能是因为过于缺水,他口腔的粘膜显出不健康的干燥和艰涩。洛冰河不得不夹住他的舌头,轻轻刮擦上颚来使他分泌一点津液。沈清秋咳了一声,用力吞咽了两下,又在他安抚性的啄吻下恢复一言不发。 他能感觉到洛冰河翘着的阳具正威胁一般顶着他的大腿,那种被致命利器抵着的感觉毛骨悚然,让他本能地想夹紧腿。可当他稍微表现出一点抵抗,洛冰河就会把他扯得更开,让他别无选择,只能两腿发软地骑在那凶器上。 药水的成分阻断了某些感知,让他有种朦胧的迷茫的腾空感,这种精神上的不安全让他精神紧绷,反射性地拒绝和逃避。但洛冰河显然擅长声东击西和转移注意,等沈清秋发觉他的动向时,两根手指已经插进后穴,缓缓碾磨着撑开脆弱的肠道。 “怎么样?以前为了讨好你,我还专门学过这些呢。”洛冰河故作轻松地说,手指试探性揉了揉敏感的区域,原想让他适应一下,可沈清秋仍然猛地一抖,惊恐地绷直了脊背,肩胛骨撞在他胸膛上。洛冰河把他堵得严严实实,稳稳地掌控着性器和后穴源源不断的快感,沈清秋挣脱不得,咬紧了牙关,无助地踢蹬着两条腿。 “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别的经验,”他亲昵地去咬沈清秋的耳朵,“不过拜你所赐,我也试过不少女人了。” “她们总说你让她们来‘照顾’我,”他缱绻又带着点醋劲儿地笑道,“难得一片心意,老师可一定要检验一下,对吗?” 他又恶意地往敏感点上重重一碾,随即加快按压那一小块软肉,沈清秋忍不住叫了一声,小腹绞成一团,前端颤抖着流出一点黏液,又被狠狠地照顾到了,性器上传来尖锐的、蛮不讲理的强硬快感。 “你永远代表权力和规则,”洛冰河的声音如同剧毒的蛇芯子,爬上他的神经,“但那又如何?我哪怕不干你,就这样都能把你弄得射出来……”他的手离开了沈清秋濒临爆发的性器,这让后者简直在沉沦中疯魔,实验员阖着眼睛,眼角绯红,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握住自己。 洛冰河抓住他的手,强迫他摸自己紧绞着的腹部和抽搐的大腿内侧,最后才让他握上自己的性器,一边狠狠地把刺激给进他的身体—— 这一下沈清秋再也承受不住,他全身的肌肉倏地绷紧,腰陡起一个濒死的弧度,两腿抖若筛糠。他被完全掌控着、操纵着、承受了全部的给予,根本来不及纾解,却仿佛自渎一般冲上了高潮。 52 缓了须臾,洛冰河抓住沈清秋两条腿,把他翻过来,拿掉他挡在眼前的手臂。后者软成一团,乖顺而可口地蜷缩起来。 洛冰河起身去给他倒了杯水,擦了擦他额角沁出的细汗,沈清秋突然抬起手,揪住他的领子。 洛冰河从善如流地低下头,让他借力坐起来。 “技术倒是有点意思,”沈清秋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他可能仍然不太清醒,竟然挑衅地抬起下颌,亲了亲洛冰河的嘴角,“就是没有人教给你,”他懒洋洋地不满道,“床上不要太多话吗?” 洛冰河拨开他的手,面上没什么表情地后退了一步。 “把水喝了。”他哑声道,“我今天非把你弄死在这张床上。” tbc 第十一章 53 他被牢牢摁住,在洛冰河迎上来的深吻里,被狠狠地干了进去。 沈清秋短促地惊叫了一声,猛地弓起脊背,又被洛冰河捉着胯骨,强行伸展开。“别动、唔……不要动……”他轻轻咬住沈清秋的舌尖,含含糊糊地安抚道,身下却一点也不迟疑地用力顶入,沈清秋伸手想要推开他,却被抓住扣在头顶。 他感到洛冰河顶到了让人头皮发麻的敏感处,却并没有停止,阳具不断地楔进,好像要把他的骨头全部打碎,再钎入红热的铁棍一样。洛冰河在哄骗地吻他,在他耳边小声说各种让人耳热的情话,但是那种被穿透的恐惧挥之不去,他控制不住地绞紧小腹,试图用那副铁石心肠来抵御对方的侵入,但显然他柔软得让人发狂,又根本使不上力气,肠肉抽搐着吞咽,可怜兮兮地缩成一团。 那种恐惧让他很长时间什么也听不见,两条腿非常抵抗地夹紧了,膝盖抵在洛冰河肋骨上,大腿内侧的筋肉过度紧绷地痉挛。这种鸵鸟式的自我保护直到他感受到洛冰河在按压他痉挛的腹部和大腿才稍稍减轻。他感觉洛冰河“嘶”了一声,随即反复亲吻他颤抖的眼睫,“好了,放轻松——不用那么紧张……这样就可以了。”才意识到对方可能全都插进去了。 这种体贴的暴行让他无所适从。尤其是洛冰河压紧他的肩和手臂,开始小幅度地顶他。“会很不甘心吧,”洛冰河紧紧压制着他,掌控着交给这具身体的刺激和快感,也享受它无助的颤抖和紧致的抵抗,“越是被我操,就会越清醒——越清醒就越感觉到自己在被操。你讨厌吗?我会不断地强迫你,把你干成一滩烂泥,你只能眼睁睁看着……感到恶心吗?” “恶心到想吐,”沈清秋咬着牙还击道,“你不能闭嘴吗,到底做还是不做?”他开始细微地不耐烦,膝盖骨不自觉地磨蹭着洛冰河的下肋,简直就像邀请一样。即使不想承认,上一轮爆炸式发泄的快感,原先被“治疗”降低的兴奋度很大程度上已经开始复原了。他开始感觉到关节的痛楚,肌肉的抽痛,洛冰河摩挲他肌肤产生的猎食者撕扯一般的电流,和插进柔软的内里的,滚烫的酥痒和饱胀感—— “当然做,”洛冰河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和他轻快体贴的语调截然相反,那双深渊里黑曜石一般的眸子里,折射出虎狼般侵略的锐利光芒。“就是给你提个醒,”发现沈清秋也在盯着他,他漫不经心地垂下眼睛,像大型猛兽优雅地压低重心,“前面的都还不算什么,接下来才是认真的。” 他抬起一只手,仿佛温柔的恋人一般轻轻揩过沈清秋的眼睑,说出来的话却带着残酷又兴奋的血腥气:“待会哭的时候,记得哭得好听点。” “当然,”他懒散地宽慰道,“不记得就算了,反正你本来也叫得好听。” 54 热。好热……动不了。 沈清秋原本只是想激一下洛冰河以便早点解脱,可谁知真当他被压开腿真刀实枪地开始干,境地就一发不可收拾地滑向深渊。 他们一共只做过两次,上次太过针锋相对,洛冰河粗暴蛮横得可怕,而沈清秋为了捕捉一个微小的机会,不得不逢场作戏舍命陪君。他像是清醒的捕猎者,眼睁睁望着凶兽将他撕扯得穿肠烂肚,冷眼旁观、灵魂出窍一般俯视着暴虐的蹂躏。他是艰涩而乏味的,没有伪装上蜜糖一般软腻的呻吟和流淌的汁水,他被施暴,承受血和撕裂,像蚌被撬开柔嫩的内里,却掩藏着贝壳最锋利的边沿。 但是这次完全不一样。不知道是洛冰河撩拨的技术过于高超,还是药效太过难以抵挡,原以为会非常冷硬难以下口的实验员,在他亲手养大的试验体身下一溃决堤,根本无法抑制地连连情动。 这是耻辱而沉沦的,洛冰河只是挺身插入他,就能得到肠肉火热的蠕动绞缠,而当阳具退出去,就会遭到极力讨好的恳求。“治疗”褪去的兴奋剂效果让他的感知极度活跃,骨髓里都泛起酥麻的痒意,许多细微的电流像玫瑰花的枝条,鞭笞着饥渴的神经。洛冰河显然也注意到他不受意志所支配的堕落和淫荡的求欢,更是逗弄一般缓进缓出,硬生生把沈清秋磨得痉挛。刚刚喝下去的水分似乎都变成了湿润的汁水,被搅动出软而黏的淫声。 “嘴上装清高,被迫顺着我,现在这不也很想要吗?”洛冰河低头亲亲他紧蹙着的眉尖,被沈清秋剜了一个眼刀,身下人眼角被情欲烧得微红,瞥出一眼靡艳的睥睨。那一双眼睛却偏偏亮得很,强势的、坚韧的,让人看了起邪火,想要把他操软了捋顺了什么都任了,干得服服帖帖的。 “想要吗?”洛冰河逗他,“想要就说,想要就给,说说想要什么样的,也好把你操爽了不是吗?” 沈清秋倔强地闭着嘴,偏过头去,他浑身僵硬,试图抵抗饥渴的本能,洛冰河一寸一寸地弄软他的筋骨,扳开他的膝盖,把他折成一个危险而方便的姿势。 “没什么喜好?”洛冰河亲昵地低下头去吻他沁汗的鼻尖,“那我可随我的心意来了?” 沈清秋突然隐隐感到胆寒,但话音未落,洛冰河已经猛地一倾身,又急又狠地把他钉进床垫里—— “——呜!”沈清秋猛然痉挛起来,他猝不及防地叫了一声,尾音又被狂风骤雨般的抽插碾成破碎的呜咽。洛冰河掐着他的大腿一通猛干,在雪白的皮肉上留下青红的指痕,过于美妙的触感让他眼眸泛红,充斥着不知道是强占交配的性欲还是野兽原始本能的食欲。沈清秋被他搞得寒毛倒竖,但却完全反抗不得,有一个瞬间一切的争夺和谋划都被逼出了他的神志,脑子里只剩下被插入、被肏干,仿佛一场快感的精神凌迟,每一刀刺进来都让他爽得发抖,内脏濒死地绞成一团。 “那些人不值得你操心,”洛冰河宣誓主权般地啃咬他的喉结和锁骨,沈清秋反射性地一抖,听见他喉咙里玩味掩藏不住的侵略性低音,“你为什么不多想想我,多看看我呢?我比任何人都好用,而且愿意听你的话,”他几乎有点受伤地说,“为什么你从来都不正眼看我?” 沈清秋被捣进捣出的性器干得窒息,他无助地抓住洛冰河的手臂试图得到一点喘息的空隙,却被不断紧逼上来的快感噎住,呛出无意识的生理性泪水。“不、不——太过了……慢一点——”他已经无暇顾及尊严和境地,口不择言地哀哀求道。洛冰河发狠地把他提起来颠了颠,性器一下子戳到极深处,沈清秋两条大腿猛地抽搐了一下,脚趾在爆炸的刺激中蜷起来。但他很快又没了力气,绵软地向后仰倒,哭喊着被肏成了一滩湿软诱人的烂泥。 混沌之中他的手按上了洛冰河后颈骨——这是一个很直接的训导手势,以前试验体不驯服的时候经常被他用来控制对方——可他忘了洛冰河的项圈早就被他自己解下来扔掉了,他像面对着放归荒野的猛兽,被颠来倒去地操,平白生出一种骑虎难下的恐惧感。他早已不再掌控着这匹野心勃勃的雄狼,只是他一直回避、不愿意面对而已——他早就不属于我了,沈清秋突然想,又为这个念头毛骨悚然——他会撕碎我、吃了我,而我甚至没办法反抗…… “不、滚开——”羞耻和不满猛地燃烧起来,他突然暴起,踢蹬着双腿,被洛冰河残忍地镇压了,后者像杀红了眼一样,毫不怜惜地大开大合,把沈清秋逼出两声脆弱的泣音,“停下……我不行了……我不……” 他像溺水者抓住一根徒劳的稻草,自欺欺人地抓住洛冰河那一小截骨头,在惊涛骇浪般的快感中淫荡地又绞又缠,被直接干得射了出来。 然而就在高潮的混沌之中,他却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当然也可能是他的臆想——可能有那么片刻的时间,洛冰河停了下来。 55 沈清秋不知道自己失去了多久的意识,当他再度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摆成了后背位跪趴在床上,洛冰河掌着他的胯,沉甸甸的阳具从后面插了进来。 这场酣畅淋漓的性事还远没到结束的时候。 “治疗”带来的麻痹和僵硬已经完全感觉不到了,兴奋剂也被折腾得快代谢完了,沈清秋感到难以抵御的疲乏,理智却轻飘飘地回不到身体。他感觉后穴有些黏糊糊的,水声和黏液随着肏干带进带出,肉穴在不知疲倦地吞咽着缩紧着,他也感觉不太到了,只有洛冰河发狠地连连干他敏感处时,才会口齿不清地软声呜咽两句。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更像一种单方面的使用而非欢爱。洛冰河倾身下来,牢牢地把他禁锢住,胯部撞击着泛红的臀肉,快感被源源不断地塞进这具身体、夯实、再灌进去更多。沈清秋跪得摇摇欲坠,手脚并用地想要逃离他的鞭笞,试验体“唔”了一声,威胁性地一口咬在他戴着项圈的脖颈上。 沈清秋被他咬得叫了一声,条件反射地不敢动了,他就受用地眯起眼睛,像相互舔舐皮毛的伴侣,叼着他颈侧的皮肉轻轻厮磨。 “就快好了……不要动……”洛冰河含含糊糊地安抚他道,下身却凶残到几乎要把他顶穿了,沈清秋挣扎着避开他的唇舌,“咳、洛冰河——别射在里面……”他虚弱地反抗道。 然后他绝望地感觉到,洛冰河兴奋地颤抖了一下,猛然摁紧了他,一股热流喷射着涌入了他痉挛的腹内。 “……什么?”狼崽子亲了亲他汗湿的鬓边,他稍微有点喘,餍足而性感地眯起眼睛,面不改色地说道,“再叫一声,我没听见?” 沈清秋愤然扯住他的额发,把他拉下来,“杂种、畜生、小崽子!——呜!”他咬牙切齿地说,被洛冰河瞅准时机咬住了下唇,剩下的字句都被堵回吻里,气得哑口无言。 tbc 第十二章 56 沈清秋拖着打颤的两条腿走进浴室,回身甩上门。他低着头,久久地攥紧门把手,几个指节捏得泛青。 须臾,他扯了扯凌乱的头发,出了一口浊气,转过身来。 ——和大喇喇坐在洗手池上的洛冰河直接打了个照面。 “……你,”沈清秋看上去苍白得像坟墓里爬出来的新鬼,迷乱的粉红色从他的骨肉里褪去,只留下矿物结晶一样剔透而沉默的颜色。这不是他惯常戴的那张面具,洛冰河很肯定,哪怕它们很像,但这张似乎不那么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给我出去。”他用那种语调都没有的疲惫声线,指着门说。 洛冰河冲他撒娇地眨眨眼睛。吃饱喝足的年轻雄狼摇着尾巴,露出一点懒洋洋的亲昵。“你需要帮忙,”他装傻地天真道,目光留连在沈清秋带着淤痕的胯骨上,“你一个人没法弄干净。” “我可以,”沈清秋说,“出去。” 于是洛冰河耸了耸肩,从台子上跳下来往门边走来。沈清秋偏过头去不看他,然而就在擦肩的一瞬间,他突然一伸手,猛然截住了沈清秋的去路。 “你躲什么啊,老师?”他好整以暇地厮磨着他的鬓边,柔声戏道,“我又不会吃了你,刚刚不才让你爽过吗?这般绝情,不太好罢。” 沈清秋僵了一下,随即为自己的露怯而恼羞成怒。他烦躁地抵住洛冰河的咽喉,且道:“滚。” 明明只是一句纸老虎般的威吓,洛冰河却当真退了一步,放开了他。当然,他也没有过于听话,而是一屁 股坐在马桶盖上。他只套着之前那条黑色的西裤,腰带丢在外面,露出腰腹流畅的肌肉线条。年轻试验体痞里痞气地岔着腿,仿佛特意展示一般,袒露出胸膛上灰白色的旧伤痕。 沈清秋本不欲看他,但是在狭窄潮湿的浴室里,洛冰河的皮肉白得像要发光了一样,硬是灼得他一阵耳热。他粗鲁地打开花洒,水流“哗”地倾泻下来,听到洛冰河在他背后随意地吹了声口哨——沈清秋确信他几个小时之前还不会这种挑衅的小动作,但他理解得很快,还尤其擅长学以致用。 “你可以多依赖我一点,”洛冰河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却悄悄捏紧了衣角。这是一场真心的豪赌,他不甘心退缩,却尚且不知道会不会遭来一如既往的践踏。他已经好久没有这样担心了,以致于产生了某些虚无缥缈的急切,仿佛孩童被玫瑰花刺伤,却在很多年以后依旧对它魂牵梦萦。“你看,”他说,“我可以只做你的武器,我可以为你摧毁一切,贯彻你的意志、完成你的夙愿,”我可以分担你的痛苦,陪伴你、保护你,你可以不必再那般步履维艰,“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沈清秋连一个眼神都没有赏给他。“我要是也相信你的鬼话,”他平淡地回道,“现在早不知道被谁切成片了。” ……果然是这样。洛冰河想,心下松了一口气,空荡荡的、刀割过喉咙的一口气。他试图摆出往常那副残忍而玩味的笑脸——谁不是戴着面具,来掩盖疼痛和悲苦呢?——努力在庞大而理所当然的失望中稳住声线,“果然是老师……真的好难骗。”他笑,觉得自己笑得难看极了。 “但是,”沈清秋毫无所觉,又或者根本不在意地继续说道,“如果你把我当成活下去的全部意义,那么总有一天会被我抛弃。” 洛冰河倏地抬起头,听见他用那种冷酷而讽刺的语调说: “你搞错了,我不需要武器,”他侧首瞥了洛冰河一眼,似乎有微末的复杂从眼底一闪而过,“以及,如果你的傲慢只是来自于我的施舍,那你实在没必要追到这一步了。” “这儿,”他把湿漉漉的乌发绞得半干,无所谓地垂着眼睛,水珠顺着漆黑的眼睫滑落下来,“你我这样的多的是,我能给你的自然也能给别人。如果你稍微冷静点,其实你对我,或者我对你来说也没什么特别……” 洛冰河猝然伸手,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如果没什么特别,”他昂着头,目光灼灼地落在他脸上,反叛道,“那看着我说啊?你抖什么?” 沈清秋的脾气也上来了,“你听好了,”他猛地甩开洛冰河,恶狠狠地盯着他大声道,“你帮我杀人,我陪你上床,仅此而已,我受够了!别的什么都没有!你还真把自己当成——” 却在突然之间,他猛地停下了声音,洛冰河浑身地肌肉都骤然绷紧了,但是沈清秋更快,他果断把手放在试验体肩上,利落地往下一压。 训导手势再次发挥了出色的作用,即使洛冰河上一刻的习惯性的杀意几乎已经要出手了,他依然保持着蓄势待发的敌意,只是抬头看了沈清秋一眼,一动都没有动。他像一头被驯化了的凶兽,自愿被孱弱而微薄的规则拘束在原处。这时房间的门姗姗来迟地敲响了两声,秋海棠轻而甜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小九?”她问,门在她背后阖上,“我进来咯?” 57 “我在。”沈清秋说。他似乎觉得很不保险,无声地换了个姿势,右手没有离开洛冰河的肩头,反而又用左手卡住他的后颈骨,牢牢地克制住他。 洛冰河把一头软软的乱发埋进他胸膛里,轻轻亲了亲他分明的胸骨线条,仿佛被偏爱被顺毛的,腻腻歪歪的大型猫科动物。但他骗不到沈清秋放松警惕的机会,掩饰在顺从下的锋利目光,从未离开门口一寸。 “我就猜是这样,”淑女叹了口气,对着一团糟的房间磕了磕鞋跟,“你总是对那些控制类的药反应强烈,哪怕委屈自己也不想乖乖的……”她咕哝着说,门外窸窸窣窣地传来规整各类东西的声音。 “你怎么来了?”沈清秋问。 “我来求你的原谅——”秋海棠拖长了声音,半是撒娇半是玩笑地说,“我对你有时候挺过分的,你不要生气啦。” 洛冰河不太舒服地动了一下,立刻感觉他的手指收紧了。 “我没有生气。”沈清秋低头警告地看了他一眼,依旧用那种平淡的语气说,“还有什么事?” “还有就比较多了,”她一项一项地列道,“比如刚刚来的路上走廊里死了两个人,我猜是有东西混进来,就让他们低调处理掉了;这一批小老鼠没有必要了,已经准备扔回下水道里;还有我们被警察包围了,而我们的技术人员们还什么都不知道;以及,当时建立据点的时候,我特地安排了足够毁掉所有数据的炸弹……哎呀,真是的,”她没有一点惊讶地、平静地、柔和而优雅地说道,“我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个呢?” 沈清秋不可抑制地颤抖了一下。 “我还有别的事想对你说,之前一直也没有机会,”秋海棠继续说,“你其实不必对我怀有那些善良的愧疚,我其实反而感谢你,也宽恕你的背叛,你有你想做的事,当然。但是记得我们小时候讲过的故事吗?只要还有一个小女孩,这个世界就会不停地生产布娃娃——哎呀,我早该知道,这和她是不是真的喜欢,本就是毫不相干的两件事……” 他听到秋海棠走到浴室的门口,她纤细而矜贵的影子在毛玻璃上融成模糊的一片雾气。“所以为什么不让他杀掉我?”她有点哀伤地柔声道,沈清秋甚至能想象到她的神色,“为什么不放手呢?” 沈清秋的手指痉挛了一下,他像触电一般猛然一缩,随即骤然回神—— “不……”他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一个破碎的字节,手指抓了个空,好像夜莺为玫瑰歌唱最后一滴血,来换它荒唐而卑微的谢幕,那一瞬间有什么东西穿过时间的熊熊烈火,仿佛能幸免于化作灰尘——好像所有的自白总能够戏剧化地赶在最后一刻得到传达。 ——但是来不及了。 58 “为什么,哥哥?”她问,“小九不能陪我吗?” 秋剪罗摸了摸她的头发,把她鬓边盛放的花摘下。 “头发为什么没有乖乖梳好?”他却用一种与动作完全不同的冷漠声音说,“又偷偷跑出去玩了?” 他的身后,坐在长桌旁边的沈九微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他低着头,额发落下来的影子遮住眼睛,紧紧咬着下颌,整张脸苍白得可怕。 “对不起,哥哥……”小淑女扁扁嘴,“但是我真的很想……” “哦?”秋剪罗自顾自地说,“这狗东西竟然敢把我的宝贝海棠引到那种肮脏的灌树丛里吗?” 他缓缓地踱到沈九跟前,伸手揪住他的头发,猛地把他往桌沿上砸。 “梆”的一声,桌子上的玻璃器具一齐战栗起来。 但是没有人惊叫,整个房间里一片寂静。半晌,沈九把头抬了起来,继续沉默地、笔直地坐在椅子上,仿佛风疏雨骤也拗不断的孤竹,继续倔强地无声地反叛着。 血从他的额头上沁出来,漫过眼睫。 秋剪罗把手搭在他洗得雪白的长袍上,一派和煦地望着他的小妹妹。“怎么不说话?”他问,手指间碾碎的花汁仿佛鲜艳的血,染红了那一寸布料。 “我……”女孩迟疑着说,她的鼻尖沁出汗来,突然有些胆怯。 “是我,我——”沈九突然开口说,秋剪罗毫不手软地把他砸在桌子上,“有你狗叫的份儿吗?”他怒道,“你来说,海棠!” “哥哥、哥哥……”秋海棠突然大哭起来,“是小九非要、非要带我去的,”她揉着眼睛哽咽着说,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砸,“呜呜…不要再凶他了……小九不是故意的,哥哥把他弄坏了、的话,谁来陪我……海棠又成了没人要的孩子……” 秋剪罗赶忙过来哄她。忙乱中她悄悄抬起眼睛,心虚地望了望沈九的脸色,赫然发现他也睁着眼睛,正一错也不错地盯着她—— 59 她看着沈清秋跌跌撞撞地从门里冲出来,肩膀撞到他年轻的试验体,打了个踉跄,后者用一双冷漠的眼睛打量着他们,返回浴室里,拧开水龙头冲去血迹。 她能听到他不耐烦的轻啧。 这回你可输啦,她甜滋滋地想,我丢了命,可我抓住小九的心,就再也不会放他走。 这一回,没有人能包庇我的错误,没有人能满足我的任性的请求,为我摘下我的名字,告诫我千万千万,将这一切推到他的身上,没有人为我杀死失去理智的强权,打翻别墅的火光,没有人会拉着我逃亡,没有人会把我留在原地,送回权贵的牢房。 沈清秋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向她伸出手,他的表情一片空白,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或者为什么要这样。他徒劳地试图挽回早已凋谢的花朵,但是却猛然缩了回去,指甲深深地嵌进掌心。他用一种复杂却空白的神情,恍若无法追溯的少年时代。 “喂。”秋海棠说。 不,不。还是不要继续伤害他了,她想,我贪心了好多年,早就已经足够了。 她迟缓地伸出一只手,扣在沈清秋领口露出来的项圈上。 “我现在不想和你一起沉没了。”她说,露出一个回光返照般的笑容,仿佛一朵早已经老去的花,露出最后一点温柔。 而在此后长久长久的梦境之中,夏日醉人的阳光洒在少女的发丝上,她说是我想要去院子里玩,是我求小九替我配实验药剂而不是他偷学,她说哥哥,是我追求他,我想和他永远地在一起。 我不想要太多的布娃娃,她被秋剪罗摁在地上狠狠地用脚跟踢,扯着长发扇耳光,一声不吭地、固执地想,我想要—— 她在沈九崩溃地从后面砸倒秋剪罗的时候闭上眼睛,想着我想要更多。 但你从来不属于我,她哀伤地想,所以请你孤独地自由地,从我身边溜走吧。 60 沈清秋沉默了半晌。然后才仿佛坚冰一般,缓慢而脆弱地碎裂开来。他迟钝地伸出手,想要把颈环解下来,可手指颤抖着打滑,几次也没能成功,于是开始用力撕扯。他很少做这种暴力而无谓的动作,纯粹的武力一向很难达到目的,但是此刻一切又显得过于简单了,记忆中从来挣脱不得的压迫轻飘飘地离开了他的身体。 也许谁都没有注意到,又或者谁都没有说破,他们之间的锁链早已残破不堪了。 他非常迟缓地、摇摇欲坠地,把额头抵在秋海棠的肩头上。有那么一瞬间,一滴水落进她袖口盛放的繁花中,又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洛冰河抱着手臂倚在门边,突然有点气闷。“明明给了我指令,”他不爽地踢了踢门框,“现在兔死狐悲,自己不觉得虚伪吗?” 沈清秋缓缓地抬起头来。 “你说的对。”他平静地说,神色一如往常,甚至还浅浅地冲洛冰河笑了一下。“我向来虚伪、下作、只爱惜自己,”复又慢慢地道,“我一向如此,你早些习惯罢。” 这一番话似乎让他恢复了一点力气,他站起来,碎成一地的片甲组合回坚不可摧的外壳。他用那种独有的无坚不摧的语气对洛冰河说: “变现吧。” “你可以为我做的任何事,”他轻缓地、冷酷地说,“我要他们全都死。” tbc ◇秋海棠,别名断肠红,是著名的苦恋花。文中所有的花都是它。 ◇这个故事主要就是想写两任实验员试验体之间的对应关系。九给冰哥自由,海棠放走九,以及畸形的悲剧式爱情。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是九不是意外放冰哥去杀秋海棠的。 ◇下章预告:岳柳出场,虐一下冰哥。 第十三章 61 沈清秋木着脸,系上衬衣的扣子。他的动作很优雅,很缓,有条不紊,仿佛什么都不想,就能逃避现实一样。 他本来觉得自己会歇斯底里,或者痛不欲生,悲痛理当更加实质化,哪怕是高墙倒塌。 “喂,”洛冰河在他身后说,“等一下。” 沈清秋扭头看他。 “你身上的衣服是我的,我穿什么?”洛冰河冲他努了努嘴,颇有些无辜道。 沈清秋扭回头去,一边伸手拉来衣柜门,显然不想理人。 这个短暂的居所倒是很不同于他呆了许多年的试验场,衣柜里除了工作服,竟然还存着几套素色的日常穿搭。洛冰河很不见外地拨了拨,拿了件中规中矩的白衬衫,实验员的手伸过来,把和它登对的裤子扯走了。 于是两个人开始沉默地整顿,气氛像山雨欲来的风。 没人开口,亡命之徒的组合不需要计划。沈清秋蹬上最后一只鞋子,洛冰河比他收拾得快,此时正掀起窗帘的一角,漫不经心地往外看。 “我在外面看到你小时候的照片,”他侧耳回头,冲沈清秋笑了一下,“和你现在……”他沉吟了一下,“老实说,不太像啊。” 沈清秋没有聊天的欲望。他把秋海棠的身份卡搜走,又从抽屉里取出一柄手枪,上了膛,面无表情地举起来对着洛冰河做校准,后者丝毫没有在意,放松地对他露出后背。 洛冰河略微凝神:“有直升机。” 沈清秋按下门把手,这是一个信号,试验体果断放弃了窗口,折身跟在他身后,无聊地伸手扯了扯他垂在衬衫领口的发丝。不料沈清秋猝然一回首,乌黑的枪口毫不客气地顶在他喉上。 两人沉默对峙,洛冰河没有松手,手指反而得寸进尺地摸进他的领子,轻轻捏了捏实验员突出的颈骨。 须臾,枪口撤开,往旁处一撇。 洛冰河瞬间明白他的安排。也许是某种同类的绝境意识,某种缥缈的心有灵犀。所有这一套行云流水,更像是表达他矜傲的身手和判断不需要自不量力的担心。这是驱赶小尾巴最好的方式,傲慢的“管好你自己”。 于是他识趣地退后了一步,沈清秋干脆利落收枪就走,洛冰河在他身后懒洋洋地扬起声线:“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他漫不经心地说道,“不是说着玩的。” 沈清秋恍若未闻,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走廊尽头。 62 沈清秋去数据区清除研究资料,洛冰河在楼层间屠戮灭口。写字楼里顿时一片惊恐的嚎叫。 “求求你!”一个中年男人扑倒在洛冰河脚边,急促地连连辩白:“我上有老下有小,不干这行实在吃不上饭——我只是个配药的、都是被逼的、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试验体抬脚把他踢翻过去,踩住他布满肥厚褶皱的脖子。房间里的一切一览无余,两具细弱残破的孩童尸体躺在冰冷的地板上。 洛冰河颇为愉快地笑起来——男人像被掐住了脖子的肥鸡,面如金纸,再说不出话——忽然又不笑了。 他踩过男人的脖子,脚下咔啦一声,一步迈进房间里,伸手拉开一个低矮的橱柜。 ——蜷缩在里面的宁婴婴捂住眼睛。 洛冰河看了她一眼,女孩身上的实验服宽大得像件皱巴巴的斗篷,领口还夹着沈清秋的名牌,向他落下明晃晃的冷酷视线。 洛冰河有点烦躁地用手指敲了敲柜沿。他审视着女孩,良久才沉吟着咕哝了一句:“他还真是……” 他猝然抓住女孩的衣领,攥紧了拳头,像提一只白兔一样,带着莫名其妙的怒气把小麻烦精弄出来,单手绞死一个慌不择路送上来的倒霉鬼,向着出口大步走去。 63 沈清秋刷开中控室的门,如入无人之境。进程尚在有条不紊同时进行,这个小小的畸形王国保有它一贯的冷淡和令行禁止,就如同一种附骨的特质,一种颇为毛骨悚然的格调。这套数据系统经过几次权力更迭,已经趋于难以形容的陌生了,仿佛盛夏里燃烧的花,寂静得连虫鸣都听不到的豪宅,都走得太远了,它正适合一座泡沫装修的写字楼,仿佛一直就是这样简陋又空旷,而其他都是他的幻觉那样。 他用秋海棠的秘钥拿到了设备的控制权,有条不紊地消除一项项进程。这座枯骨累成的浮岛被逐步拆解、变回一段段惊世骇俗的文字,剁成一个个无意义的字节。 进度条阴冷的蓝光映在他玻璃质般的眼眸中,仿佛将颜色艳丽的药剂重新充满容器——虹吸、倒流、抹消过去。要不了多久无功而返的垂涎者就会遗忘这条途径,他们会专注于新的、活的东西,总是相信生命自身的坚韧和精妙会解决一切问题——起码在这种情形,足以解决一切问题。 药剂的残留让他产生了一点稀薄的幻觉,仿佛这座空寂的中控室里还有另一个人,他挺直的脊背,雪白的领口,衣袖上洗不干净的血的焦渍,下达无数冷酷而无从分辨的指令。 他看不到那人的脸,也想象不出他的表情——那是无数个日日夜夜对着镜子练习的,最能活下去的表情——他早已不记得要领如何,但此时脸上也一定顶着的表情。 沈清秋撑住控制台,眨了眨眼睛。他想动一下,却麻木得要命。数据删除完成了,自毁指令明晃晃的警示光填充着整个面板。 幻觉突然转过脸来。他用很陌生的声音说,“再考虑一下。” 沈清秋没什么停顿地按下确认。几秒钟后,脚下传来崩毁的、隆隆的震动。 “没什么好考虑的。”他淡声说,“早就该结束了。” 然而幻觉没有消失,他顶着那张同样刻薄冷淡的脸,重复道,“再考虑一下。” 沈清秋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是一处监控摄像,和他分别行动的洛冰河站在走廊里,一手拎着宁婴婴的领子,一边抬手抹了把脸。他显然也感受到了爆炸,微微扬起下颌来,正冲屏幕笑。 他比了个出去的手势,面容张扬又恣肆,勾了勾手指,下一波引线引燃,画面切断。 半晌,沈清秋才从雪花状的屏幕上移开视线。 他转过身去,自言自语、下定决心般低声说道:“不。” 64 沈清秋掀开天台的隔板,混合着尘土和建材焚烧气味的凪风扑面而来,烈烈扬起他的头发。 他听到一个非常久违的、久违到甚至不合时宜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 “小九!”岳清源抓住直升机的舱门,对他吼道,“抓绳子!——下面快要塌了!” 他大约还准备了些其他说服的说辞,却只见沈清秋抬头找了他一眼,几乎是立刻拽住了垂下来的绳梯。他的体力显然不足以支撑他悬空攀登,却也紧紧攥着没有松手。见他如此,绳索开始上收,岳清源心下稍松,就听柳清歌颇敌意地吸了口气,子弹推膛一声脆响。 “柳师弟!”岳清源低声喝他。 柳清歌没理。 沈清秋很快被拉上来,岳清源给他了搭把手,并未被领情,他自己扳住舱门把手,踩进门来,身形略略后仰,劲风鼓起他单薄的衣衫,露出其下或小打小闹、或生死相搏的青红交错——往下一瞥,只见他那冤家早已抱手在危险区外,一双眉目深而冽,早盯他不知有多久了。周遭混杂纷乱、敌意、贪念与盘算,那目光却跋扈得理所当然,仿佛猛兽巡视自己的领地,对每个细节都致以好斗而漫不经心的专注。 沈清秋突然意识到,在目光相碰的那个瞬间,他确实可耻地想道:再考虑一下。 这种软弱让他烦躁得想要破坏点什么。 但他很快地转过头去,把矛头指准了柳清歌:“久仰大名。”他倨傲地说,扬起下颌。 柳清歌差点没把枪口顶到他脸上。 岳清源一手压住枪口,一手去按沈清秋的肩膀:“你们两个都冷静一点。”他警告道,沈清秋被他碰一下,恨不得毛都不可见地耸起来,“你少碰我,”他嘶声说,厌恶全都写在脸上,“作那些虚情假意,给你的新师弟好看?” 岳清源:“你知道我不是!” 沈清秋向他逼近一步,扬起刻薄的眉目——那一瞬间他整个人鲜明得几乎不真实,两目迸出淬得慑人的明亮,“我知道?”他毫不理会岳清源的辩驳,自顾自说,听不出哪怕一丝仇恨的不稳,却无端让人心惊,“我知道太多了,只不过现在有点搞不清,要请岳队长告诉我,”他的目光从岳清源脸上扫过去,岳清源一步不退,扛着他毒蛇般的审视,“给我的下一间囚笼……还来得及建好吧?” 岳清源瞳孔一颤。 沈清秋再逼一步,捉到他的神情,倏地笑了。 “我又知道了。”他冷冷地讽道。 他又向前走了一步,在狭窄的机舱里几乎把高他半个头的岳清源逼到退无可退,柳清歌一脸狐疑,还没有下决心是否要出手阻拦。 “可怜你一片赤胆忠心,”沈清秋贴在他耳边轻声说,“我又要不识好歹了。” 有哪怕一个瞬间,他的声音里带着无法掩藏的失望和轻松感。 在这一天来临之前,岳清源无数次想过说服他的办法,他想说你可以和我住在一起、我照顾你、不会有任何人来打扰、也不会有任何过去相关的东西,但他甚至自己都清楚,他的坚持只不过会把自己的生活也纳进剧本,软禁和欺骗,不能阻止任何悲剧。 他能想到的沈清秋自然也不会有半点掩饰,他们都不再冲动而理想主义——连重逢都再无意义。 骤然,他看到机舱外的天空突然一亮,在那转瞬的反应时间里,沈清秋借着极近的距离,猛一伸手,一把抽出了他武装带上填满弹药的枪—— 柳清歌喝道:“别动!”却没能成功采取任何行动,因为就在此刻,爆炸的轰鸣裹着气浪迎面撞上直升机,整个机舱一掀,差点让他横飞出去! 沈清秋踉跄了一步,伸手去抓舱门的把手,却没有抓到,整个人猝不及防,瞬间被甩入夜色之中! 岳清源失声喊道:“小九!!!” 沈清秋在风中吼道:“滚!!!” ——随即竟是“砰!”的一声枪响。 TBC 第十四章 65 时间倒流三十秒。 洛冰河猛一抽手,束缚带拷了个空,身边的回收人员皆是一愣,看不见的紧张像偏僻道路上扬起的灰尘,瞬间又弥漫开来。 但他只不过是侧过头,垂着眼睫,微微蹙起眉。 ……如果此时尚有熟人在场的话,也许就会恐怖地意识到,某个瞬间,这个古怪无常的受试者确实如此肖似他们曾经同样唾手可得的那一个。 可惜下到现场的只有年轻新人——和试验体一样,实验员也是碗青春饭,虽然看起来不过是流水和桥的关系,但要是把时间拉到更广阔的范围,被冲垮也只是一小段不愉快的必然。 但桥总会架起来的——对吗?因为人们需要桥,来得到凌驾洪流之上的价值。 一个穿着防爆护服的押送队员横起枪口,往他挺直的脊背上一戳:“干什么?”他警告道,“服从!” 年轻人抬起脸来,似乎有一点警惕的茫然。 实验团队里都是年轻的男男女女,有一个女孩看不下去,上前把枪口挡开,拿了一件制式的防爆服递给他。“快穿上吧,”她笑着说,可能有点激动,脸色在火光的倒映下红扑扑的,他真好看呀,她想,白白净净的,没有畸形也没有烂疮,不管是谁创造了他,那位前辈一定得意地爱着他吧?“不要担心,呃……营救已经成功了,回去以后也许是我们小组抢到你……哈哈,我还从来没有参与过核心实验,也许还没有你懂,到时候给我抱抱佛脚……” 她有点紧张——实在应该紧张,这样一双好看又锋利的眼睛望过来,任何人都会紧张。但她很美,妆容得体、态度大方,并且完全懂得掌控这些优势。 这救了她的命。 洛冰河没什么压迫意味地看了她两秒钟,伸手接过了防火外套。事后想来,那并不是幼兽仰视援手的神情,也许只是对一只可有可无的昆虫挪开爪子。 “如果我是你。”洛冰河说。他的声音有一点火燎的沙哑,听不出感情。“我会现在就转身走开,永远不再回来。” 然后,在任何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之前,他小幅度地一回身,雪白的手肘擦着女孩的发丝,耳后传来细微的“喀啦”一声。 女孩的笑容傻傻地停留在脸上。 高大的押送队员直挺挺地摔倒在她背上,一些黏稠的、不太热的液体洒落在她的衣领上。裹挟着火焰的风带走温度和水分,让人无端发冷。 洛冰河收回手,把防爆服外套甩到肩上。他转过头去,推开神情惊恐的科研人员,脚下步伐疾速加快,他仰着头,目光紧锁住天空中像只纸风筝一样剧烈晃动的直升机舱窗。 一片赤红的火光冲进他的视线,二次爆炸不到一秒就会降临,这无论如何都是疯狂的决定,可就在烈火喷发的千分之一刻,却有一颗星星飘摇的碎片坠入烽烟混沌的夜空之中! 我还不了解你吗?他想,摧毁一切、还有比这更快意的时机吗? 他两步踩上分崩倾倒的写字楼外墙——还不够高,下落的缓冲时间不够——待要冲上去接他。这时他看得清了,沈清秋如同坠下九天的青鸟,衣衫涌动着长空烈风,把他的头发全扬了起来,露出一小截雪白皮肉,也露出他腰间前几个小时洛冰河肆意妄为的痕迹。那人似乎有所感应,偏过头来,他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刚喊出来又被狂风吹散了。他伸直了手腕——洛冰河瞟到有什么东西的反光在黑暗中一闪而过,他却无暇顾及,接住他的时机那么的转瞬即逝…… 洛冰河突然心口一烫,差点没站稳,震耳欲聋的爆炸淹没了他的视听,气流卷着他扑向沈清秋坠落的身影,在空中狠狠将他扑了个满怀,两个人在爆炸的气浪中横飞出去! 与此同时,沈清秋近在咫尺的声音终于穿透了混乱的夜空: “结束了!”他厉声喝道,“全都结束了——!” 与此同时,一柄枪顶在洛冰河肋上,血从两处涌出来了。 66 洛冰河的意识空白了两秒钟。 鲜红的血像断了线的珠子,恣意四散飘飞,粘在沈清秋面无血色的脸上,被甩入更远的灰蒙蒙的夜空中,像记忆深处庭院里静谧而热烈的玫瑰,明艳恍如隔世。 他已经很少想的那时候的事,此刻却全部不受控制地漫涌上来:他走近的第一步、口中吐出的第一个音节,他蹙眉,烦躁地转动笔尖,试验场上拂袖而去时阴郁而锐利的眉眼。 他恍惚意识到:这闹剧错综汹涌,可终归还是到了谢幕的时刻。他们在焰火中下坠,仿佛燃烧过后的烟花外壳,被掩盖在轰轰烈烈的爱恨之后,看不真切,也不知将落向何处。他感觉到沈清秋在他怀抱里挣扎着抬起头来,似乎在对他讲话——这在之前能让他心跳加速好一会儿,可这回是真的听不见了——所以他把沈清秋的脑袋按回去,自己随便妄想了一下离别时该说的话: “真够狠的……”他一说话,血就止不住地流出来,“多好笑,你来杀我,我还要救你——你不需要我,替死鬼总要吧?说什么别的意义……”他匀了一口气,血染透了怀里人的前襟,对着他的耳朵大吼道,“你这条命给我,我他妈还要什么别的意义?” 沈清秋被他按着挣脱不得,气得一口咬住他的脖子,好像这样就能让他闭嘴一样,混乱之中洛冰河也不知道哪些话真的说出口,哪些能被他听到,而哪些直到生命的尽头却仍然只是他的一腔虚妄。他在最后说出“我喜欢你”,说出“我爱你”,说出“我想要追随你”了吗?沈清秋一定会回答他:我不需要追随者、我不是特别的、没有人是特别的。你到底爱上了权力一个低级趣味的虚影,还是一个残破的奄奄一息的疯子?他感受到喉咙细微的痛感,又好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得过分了,这根本不像他说出来的话。他应当恨我恨得要命,到死还要横插一脚——英雄救美怎么看都是我在折辱他……然后才想:又到了被抛弃的时候了。 他最后瞟了一眼落点,调整了一下位置,低下头来凑到沈清秋耳边。他想说下辈子抵押给我,想说不要忘了我,想说一些荒唐滑稽的,比如想和你上床,想和你白头,还很有自信地以为时间肯定够说完。他不敢去看沈清秋的表情,只能把他紧紧捂住——也不给别人看,满目化学物剧烈增温的暗红色:爆炸盛大的尾声要来了,即使不被撞出致命伤,还有可能被烧死呢?还有可能被抓住、熬不过实验被处理了呢?还有可能平地摔倒呢?还有太多的事情是毫无准备的、是还没有考虑到的…… 最后一刻,不甘才涌上来了。 恍惚间,他听到沈清秋用那种咬牙切齿的、恨铁不成钢的声音恶狠狠地骂他:“你也想得太美了吧?!” 一只手猛地抓住他的头发,手肘横在他脊背和脖颈后面,紧接着就是沉闷的重重一撞! 与此同时,爆炸的冲击混杂着烤化的建筑废料火山灰一般地倾泻而下,火光幕布灯似的,照亮了半片天空,再没有暗下去。 太阳升起,焚毁了两个罪行累累的灵魂,却也赋给它们新生的机会。 白昼降临了。 TBC 第十五章 67 洛冰河惊厥着醒来的时候,时间刚刚过去两个小时。 他立刻就想坐起来——攻击任何靠近他的人,保守属于他的领地。不过他马上发现这是徒劳:他连一根手指都控制不了。无影灯像昆虫巨大的复眼,在他的视线里复制出百十个强光点。他感觉有人正站在手术台前,气息不是沈清秋,不过手法还算温柔,在给他清理创口。 我活着?还又被捉住了?他眯起眼睛,看清那人别着个胸牌,医生的名字是木清芳,心想:沈清秋怎么办?他伤得重不重、是不是也在做手术?他醒来发现没我可怎么办? 冰凉的手术刀划开他没有一处好的皮肉,他感觉自己像是突然被刺了一下,一个念头克制不住地冒出来: 如果他死了?如果他死了而我活下来,是不是又只留我孤单一人了? 这时,身边那人退开,把从他胸腔里取出的子弹和镊子一起放回托盘里。然后他似乎回了一下头,对房间另一头灯光照不到的方向劝道:“你老躲在那里舔伤口也不是办法……借点光,你看得见吗?” 洛冰河心里一动:还有别人?会是谁?会是…… “你们一个两个,还真都顽强得可怕,你止血做得一团糟,万幸送来及时,再晚一点连机会都没了。”医生絮絮叨叨地说,“你到底怎么想的?——差点没把我吓死,幸好地下诊所有隔音——我只是刚好过来,可没想继承同行的事业……” 一个声音打断他:“是我鸠占鹊巢,”那声音沙哑着说,洛冰河心下一松,知道这必是沈清秋了,“我缺个地方住。”他轻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你说得对,一团糟……我不知道自己都在干些什么。” “你断了一只手,扛着一个人走了两条街,还没想明白为什么救他?”医生说,“你看起来完全没准备好后路,岳师哥又不是不知道我就住附近。你这位来不及转移,虽然我还是相信他不会主动供出你,抓你还是太容易了。” 沈清秋的声音听起来疲惫至极:“那就赌吧……我想不出对策。”他实话说,“本来也没想这么多,东躲西藏,腻了。” 于是医生沉默地继续处理,也不知道沈清秋的“一团糟”到底是怎么搞的,洛冰河只感觉伤口好像被火烙过,视觉冲击和心理建设同样强的止血手段。 多说点话吧,他无聊地想,看不见你,听声音也好呀。 “我还是不放心,”所幸医生没一会儿又说,“虽然问你也未必就是真话,但是接下来你想好了吗?带着他就是带着过去的梦魇——何况你还给了他两枪,他恨不恨你尚且两说;可是扔掉他你舍得?卖掉?倒是有很多买家愿意接手。” “有什么不舍得。”沈清秋硬邦邦地说。须臾他嘶了一声,好像碰到了伤处,颇有些不自在地继续说:“挖坑埋了,省得到处犯浑。” 洛冰河听出他置气,还觉得十分新奇。 “我都给你救活了,”医生也笑,瞥了一眼洛冰河,发现他正睁着眼睛,努力往他身后看。 他用手背把洛冰河的头推回去,回身道:“你看,这就醒了,想找你呢。” 沈清秋应了一声。“弄完过来帮我。”他有点冷淡,语气却前所未有地放心下来,像是猛兽确认了自己安全,终于低下头,开始认真舔舐自己的伤口。 “你不过来看他一眼?” 洛冰河本来不抱什么期待,被他一说,又抑制不住地开始幻想沈清秋关心他的场景:他会是什么表情?劫后余生的第一句话会说什么?他格外想知道:沈清秋为什么又把他给救回来,是被感动了?还是爱上他了?他到底在想什么呢? 他沉浸在自己的粉红泡泡里,只有木清芳看到沈清秋挑起一边眉毛,对他投来了一个狐疑的眼神。 “我看他又不能给他治好,不去。”他答道,真看他一眼,爬起来上房揭瓦倒是难说,“放他自己呆着就行了。” 他承认一瞬间自己产生的愧疚感十足庞大——但更多的是不安,一切走向正轨,问题却避而不谈。 68 他们在黑诊所里安稳地度过了几个周,洛冰河卯足了劲儿要赶快恢复,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我还要抓住给他一顿亲。大概是他的康复太过气势汹汹,沈清秋自知危险在迫近,也不太在他身边晃,讲求能躲则躲。 岳清源到底没有带人堵上门来,木清芳也要回去工作,临走之前顶着沈清秋不满的目光宣读完医嘱,还多嘴讲了两句沈清秋的伤。他有一只手臂的骨头几乎全碎成骨片了,比起这种毁灭性的重伤,其他却没再伤筋动骨。可即使如此,背后大面积的烧伤和感染也让他虚弱了很久。大多数时候他都在低烧,吃药,整天捧着水杯发呆。他的年纪和体质都使他远没有洛冰河那种带伤带病的活力。 最终洛冰河耍了个心眼,他全手全脚地在床上装了几天病情恶化昏迷不醒,结结实实卖了个惨,才把沈清秋又骗来看情况。 可真当沈清秋搬一把椅子过来向他伸出手,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闹他个措手不及、逼问他郁郁寡欢当然好,可也免不了拉下脸一顿骂之后拂袖而去;贪恋被他触碰又一定会露馅,他们太过熟悉了,就像沈清秋一下手就知道他是不是装病,就像洛冰河此时就能预想到他显露温柔之后的恼羞成怒。 不过沈清秋简单摸了摸他的前额和脖子之后,大概自己心里也有数了,转身在他搬过来的椅子上坐下,开始剥床边果盘里的橙子。 他看起来早有想说的话,但又迟疑,只得积蓄勇气。气氛不太美妙,洛冰河也意识到他正把自己当做一个难搞却值得讲道理的小孩来看待——不是一个有价值的物件、驯顺的凶兽、计划中某一个变量,却也不是他想象中足以相携一生的同伴。 但是沈清秋只是斯斯文文地剥、猫样不慌不忙地吃,洛冰河拉不下脸装睡再装醒,心里恨不得三下五除二给他横切八瓣儿,直到沈清秋没吃两口就把剩下一大半都塞进他手里。 “别装了,”他说,“吃了赶紧爬起来。” 69 洛冰河努力到抽筋,也没能控制住嘴角,不得不破功睁开眼睛。 他想笑,想得意,甚至想孔雀开屏,就听沈清秋声音平静地说:“养好伤,学好规矩,就离开这里去生活吧。” 洛冰河豁然起身:“你要赶我?”他反应非常激烈,眼睛都红了,上半身向沈清秋逼过去,“即使这么多事发生,你还是要把我赶走?我到底哪里不好,让你每天心心念念要扔掉我甩掉我?” “你觉得我是扔掉你,”沈清秋不得不避开他锋利的视线,他说得很快,看得出这段话是经过反复斟酌,“哪有一个人能扔掉另一个人的呢?我与你既非亲又非故,过往恩怨尘尘土土,都已归清了,我没有理由再……“ “——我爱你,”洛冰河猛然打断他,“我之前没说?那再来一遍,我爱你,想要追随你,非你不要,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你懂什么?”沈清秋也恼了,猛地推开他站起来,又被攥住了手,怎么也挣不开,“只是因为一直以来只有我!你能分辨什么?你的实验结束了——再也不会开始了,从一开始就全错了!和我一起有什么意义?与其让你长了见识回再来恨我——”还不如现在就把你给赶走好了! 洛冰河显然也明白了他没说完的那半句话,和里面难以掩饰的矛盾。他抬起头,沈清秋耳朵都红了,固执地梗着脖子看他。 两人僵持了半晌,洛冰河连吸三口气,才让自己的声音稳定下来。 “我可以证明给你看,”他说,“你不能因为还没发生的事就畏手畏脚,你教我的,自己都忘啦?你问我活下去的意义,如果回答你都不行的话,你活下去的意义又是什么?” 沈清秋动了动嘴唇,又抿紧了,没有回答。 “在试验场当负责人?”于是洛冰河继续猜,“毁掉试验场然后和我同归于尽……这是什么很伟大的追求吗?现在没有试验场了,四舍五入你也同我死过一回,不是答应下辈子抵给我,下辈子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遇见,不如还是现在就兑现……” “谁答应了?”沈清秋说,被洛冰河调戏地捏了捏手指。 “我当然要体验生活——为什么不能是你的生活?”他理不直气也壮地说,“还是你早就心有所属,像之前的秋海棠、岳清源、还是那个医生木清芳……” 沈清秋终于对他满嘴的胡话忍无可忍,一把甩开他的手。 洛冰河像是终于把他欺负到了,还在身后逞口舌之快:“十年?一百年!你等着看我会不会变心好了!” 沈清秋恶狠狠地摔上门——他没敢回头,但是从脸一直红到脖子根,也没什么藏的必要了:“我等着看?那是你见识太少!”他恼羞成怒地在门外吼,“——笑什么笑!” 70 洛冰河笑完,看沈清秋是真的气冲冲地走掉了,才拿起橙子,旗开得胜地啃了一口——酸得他一个激灵,才明白沈清秋明明是来劝退,却还一反往常地大发慈悲。 他噎得呸了两声,到底没舍得吐,就着初夏热烈的日光把酸倒牙的橙子吃完,满血复活一样翻身下床去了。 太阳温暖又明亮。 白昼只会越来越长。 END